《2099》
作者:樊华、列夫托尔蔬菜
引子
张顺风两根手指用力捻着仅剩的两块深紫色筹码的时候,眼睛虽紧盯着牌桌,耳边却传来了若有若无的闷响。
这同花牌馆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动静。哭天抢地的,暴跳如雷的,乐不可支的,不一而足;他们的脑袋里装载着不同的故事,运转着迥异的想法,盘算着古怪的主意,可哪怕是即将进入二十二世纪的今天,上至太空下至海底无一不在人类触手的掌控之中,这触手却仍然拿这一张张脸上招摇过市的贪欲无可奈何。
可是不贪,谁会到这赌场里来。
赌场,赌的就是一个运气,一个未知,一个侥幸。大多来这里放手一搏的人,出了这扇门,生活就宛如一潭死水,日复一日,没有变化也看不到希望——而张顺风无疑就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如果平庸也算一种天赋,那他大概称得上天赋异禀。遗传基因注定了他和亲爹一样毫无赌博才能,屡战屡败;后天培养又让他比老爹更加顽固执着,屡败屡战。这任何一个元素单独拎出来都并无大碍,合在一起却是核聚变一样的效果——于是年方三十的张顺风,白白辜负了老爹起名“一路顺风”的苦心,在平庸和贫穷的路上高歌猛进,渐行渐远。好在上天多半是过意不去,在他平平无奇的各项指标中手抖多加了一点小聪明,他因此借着这点小聪明,勉强混了个数学博士的文凭,也算是够到了社会招聘的门槛,在当今最大的建筑公司四建集团里混了个基层测算师的职位。但也正是这点小聪明,让他不甘心拿着每个月两千的工资过自己人畜无害的温饱日子,总想着靠歪门邪道咸鱼翻身,于是一有空就往牌馆里钻。
可也不是每一条咸鱼都能翻身——它们绝大多数都粘了锅。
“两千!跟不跟?”
对面的男子就差把贪字刻在额头上,扬起下巴不耐烦地用食指“笃笃”敲着桌面,扯高了嗓门叫嚣道。同样是牌场老手,他显然比张顺风更有经验,声色洪亮腰杆挺拔,要不是穿着衣服,说不定臂膀还纹着两条青龙。张顺风猜对手的牌型如同猜女人的心思,既没有理论基础更没有实战经验,他的小聪明顶多够他在考场排除错误选项用,根本不够在牌桌上识破哪怕再拙劣的伎俩;他内心已经犯了怵,右手游移到自己的牌上,轻轻掀开一角。
他很清楚,起手发到2和7是最糟糕的情况;牌面既小,又没有办法连成串。但是张顺风今天愣是不信这个邪,连着跟了两轮,跟出来一对A,面前的牌型像是大搪瓷盆里盛了块A5和牛,上不去档次,却又不至于叫人嫌弃,甚至还有些诱人,让张顺风觉得似乎值得赌上一把。
要是换做平时,张顺风大概已经放弃,然而眼前这两千块的筹码实在诱人;况且押上桌的筹码泼出去的水,缴械投降的结果就是分文不剩,走出赌场就得去申领救济保险,靠最低补偿过日子——他不傻,虽然他即将跨越二十二世纪的脑子里没有挨饿受冻的概念,但他也不想刚步入社会就搬到贫民窟里住。
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也贪。
若是赢了……万一赢了,这可是整整一个月的工资,白白送到他的眼前,不用早起,不用加班,不用挨训,更不用下班之后到处找招募药品实验者的报名入口。
头脑里有点小聪明的人,往往都是机会主义者。
何况他今天总有种特殊的预感,觉得自己会赢。张顺风不是个直觉灵敏的人,可越是迟钝的人,偶尔受一次直觉的刺激,就越义无反顾。物以稀为贵,此刻这名叫直觉的稀客已经把他体内的肾上腺素拉升到最高值,对手的诘问和四周的吵嚷都成了催化剂,把他一身热血煮得咕嘟嘟冒出泡来。
然后他听到了那声闷响。是雷——晚春的雷,怀揣着怒吼却气势不足,打到一半就偃旗息鼓。
“跟!”
一声怒吼盖过了孱弱的雷声,最后两片紫色筹码哗啷啷砸在桌子上,转了几个圈,倒了下来。
真是个令人烦躁不安的月份,张顺风心想。
第一章:平凡的世界[1]
四建集团是全球最大的建筑公司,掌控着全世界70%以上大型工程的建设。如此庞大的体量无形中给了它恣意扩张的权力,现如今土木工程,城市规划,能源供应,交通运输,基础设施,甚至垃圾处理——只要跟“结构”沾边的业务,都在它的势力范围。庞大的产业给四建集团带来的不仅是源源不断的经济收入,还有些钱换不来的东西——它的触手所及之处,每个人的居住信息都一览无余,这些信息从家庭住址,财产明细,职业生涯,出行记录,甚至作息习惯,生活癖好,不一而足。这样的信息似乎本不该由一家以营利为目的的企业所掌控,如果有人在旧时代尘封已久的社会制度里翻箱倒柜,应该能在一个叫“政府”的组织里找到它们的归宿;然而旧时代的眼睛已经昏花,旧时代的思维也锈迹斑斑,如今“企业”早已成为“政府”的同义词——当然,前提是这样的企业要足够大,才能让用户,或是旧时代称呼的“人民”,打消任何介怀和反对的念头。
不过时代变迁,总还有不变的东西,阴暗肮脏的赌场里是一样,千篇一律的职场里也是一样。再先进的科技也无法克服时间的规则,早上九点,张顺风准时踏着上班的节点,来到了施工地点世贸塔。这本是一座85层高的“摩天大楼”——这称呼还是沿用旧时代的习惯,现在有它两倍高的建筑都已经鳞次栉比,它在一群高耸入云的真正的摩天大楼里本就相形见绌,现在只剩下50层,更是矮得有些碍眼——这正是张顺风所在的“优化一组”的杰作。优化一组并不负责盖房子,而是负责拆房子,近期旧时代的摩天大楼大限纷纷将至,优化一组项目不断,不然也不会为了扩招,降低标准,把张顺风给聘来。张顺风走了狗屎运入职四建集团,欣喜之余也暗自佩服这个组名取得精妙,觉得大企业说话就是好听,拆不叫拆,偏要叫优化。
张顺风从自己按揭贷款的最新款达芬奇E飞车——说来也怪,越是平平无奇的人在这些地方越要努力显得不同凡响,但他们总是扎堆地选择不同凡响,最后的结果却还是平平无奇——走下来,车子停在50层,雪白的车身一震,蝙蝠一样的光滑翅膀再次挥动起来,径自飞去了附近的停车场。窗外的车辆密密麻麻却有条不紊地穿行在高耸入云的楼宇之间,像水流在透明的水管里涌动,川流不息。张顺风在门口的早餐区领了自己最喜欢的韭菜鸡蛋包,正准备跟着大部队鱼贯前往设备室,突然有个声音飘了过来。
“顺风啊——”
他转过头,一个顶着一头稀疏白发的糟老头儿穿着皱巴巴的、几十年前的浅蓝色工作服,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抬着下巴向他的方向点了点,使唤小动物似的:“你过来,过来,帮我看个测算数据。”
有句话道“人不能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只可惜张顺风偏偏相反;他比谁都好面子,换作其他人这么喊他,他必然要装个耳聋眼瞎,可他打老远一瞧这衣服和脸上的褶子,仿佛蒲公英一般一吹就光的脑袋,满身傲气全变成媚骨,乐颠颠地捧着还热乎的韭菜鸡蛋包子跑了过去,“早啊魏师傅!我正要找你呢!”
这位叉着手的魏师傅今年已经89岁了,论资排辈,他是四建集团的资深工程师,倒确实有使唤张顺风的资格——当然,就张顺风在工程队的地位,换别人也使唤得成,不过这位魏师傅尤为特别,作为已经为四建贡献了将近50年的生命的元老,经历了数次退休年龄延后,他再工作一个年头,就能成为第一个在四建集团退休的人。
张顺风心里的小算盘打得比脚步更快,跑到魏师傅身边,还没等对方说话,先发制人地靠近魏师傅的耳朵压低嗓音说:“我昨晚搞到一个好东西,要不您帮我看看?”
如果说好奇心才是人活着的标志,那么魏师傅确实算得上半截身子入了土。八十九年,从旧时代到新世界,他什么奇怪的玩意儿没见过?热血小年轻的神秘宝藏对他来说只是咸菜二两,他只当没听见,偏过头把耳朵从声音的源头挪远了些,“顺风啊,别整这些神神叨叨的,你先看看这个式子,解不出来的话,48层的钢结构就拆不掉呀。”
张顺风一听别人居然有求于他,发现自己有了谈判的筹码,满身傲气瞬间失而复得,“这么着,您帮我看完我的东西,我就帮您看数据,怎么样?”
“嘿!年轻人怎么没大没小的,就知道讨价还价……做事情要脚踏实地,总想着投机取巧怎么行?解个方程的事情,也要来谈条件,这个世道真是变啦……要是没有现在达芬奇公司造的这个——叫什么?眼机沉浸式教学?你们的水平可比我们老一辈工程师差远啦,我们当年连别说眼机,连台式计算机都不准用,什么都靠心算……”
张顺风已经习惯了魏师傅的说教,什么话题到他嘴里都会变成数落和抱怨,不过这也难怪,毕竟旧时代过来的老员工碰到能熟练运用眼机的年轻人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谁能想到这个时代只需要一片隐形眼镜一样的集成电路就可以代替绝大多数电脑的运算,要维护和那件工作服一样皱巴巴的自尊心,只能靠这句“老一辈”。这么多年过去,时尚的潮流起起落落,魏师傅不是还穿着那几十年前就被公司淘汰了的旧制服,当作自己的勋章吗?这样生命式微却仍然自视甚高的老年人,无论碰到什么,只要和旧时代不一样,总归要抱怨的。张顺风只当魏师傅的话是耳旁风,因为他知道,只要说出一个词,对方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您就看一眼呗,这可是我昨天赌下一个月的身家性命换来的!据说是你们‘旧时代’留下的玩意儿,我又不懂,怕被他们骗了。您就帮我瞅一下,告诉我这玩意儿值不值钱,行不行?”
果不其然,魏师傅一听‘旧时代’这三个字,态度立刻一百七十九度大转弯——剩下那一度是“老一辈”最后的遮羞布,唯有这一点转不过弯来,让他表现得没有心里想的那么爽快,“行吧行吧,真拿你们年轻人没办法,那我只好勉为其难给你看看……你说你怎么换来的?赌?你又跑去赌了是不是?年纪轻轻怎么这么不学好!上次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去,你偏不听!你们是不了解旧时代的事儿,想当年因为这个倾家荡产的人一抓一大把,还有好些个自杀的、杀人的——”
“那不都是‘想当年’的事儿了吗魏师傅。”张顺风见对面的老人已经答应下来,已经有恃无恐,连假装听进去的样子也懒得做了,“想当年国家不给保险,赌输了也没赔偿,人活着只能靠自己,又得养爸妈,又得养孩子,没钱自然活不下去喽。但这都什么时代了,哪还有人破产,还有谁会穷得过不下去,是不是?大不了去做做药物实验志愿者不就赚回来了。”
魏师傅见眼前的年轻人无动于衷,心中发怒,却又觉得他说得无法反驳,怔怔地看了他几秒,最后叹了口气,转身走到自己的工位旁坐下,双手还是环抱在胸前,低头看着自己已经被水洗得褪色的工作服的口袋,摇了摇头。
“是啊,你们真是生长在好时候,来钱太容易了。想当年要不劳而获可是没有的事,为了钱去犯法的,家破人亡的,妻离子散的……要是有年轻姑娘为了混口饭吃,去外头跟人上床,被人知道了是要被笑话死的!现在你们年轻人没钱了就去找一家制药公司,帮他们做实验,说是做志愿者,其实哪有什么志愿?不还是拿自己的身体去换钱?有什么区别!可是现在居然成了正经职业了!没人在边上指指点点,甚至还被拿来做宣传!
老头儿只自顾自低头呓语,张顺风不大听得清细节,也懒得去逐字听清楚,反正这样的内容魏师傅看到谁都会来一遍,几十年过去,没人还对这些内容有兴趣,要不是有求于人,他大概早抬腿走人了。但他也没忍心打断老人的念叨,干脆拿起心爱的韭菜鸡蛋包子吃了起来,好在最后一口咽下肚,魏师傅的自言自语也收了尾——“你们是不可能知道,活着有多难了。“
“我还体会不到吗?博士毕业还找不到工作,多亏了这你玩不转的眼机——”张顺风顺势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一层近乎完全透明的薄膜贴在自己的虹膜上,“‘想当年’那些工作全都没有了,我领了大半年救济金才来这儿当了个建筑工人,你说我不难吗?”
“你们年轻人都有一个毛病,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魏师傅乜了他一眼,继续摆着一副饱经沧桑的派头教训起他来,“知足吧你——现在你们测算师还不舒服?脏活累活都是机器做,你就在边上看着别出错就行,顶多分析分析数据,累着你了还是怎么的?你想想60年前的建筑设计师,连人工智能都没有,一切计算都只能依靠晶体管处理器上运行线性程序,画图还要趴在电脑屏幕面前用鼠标来画,鼠标你知道吗,就是手里捏着个像老鼠一样的玩意儿,手动一下电脑里的箭头也跟着动一下,好不容易做好了系统还可能崩溃,也没有即时保存,你通宵做的东西就全没了,哎呦—— ”
魏师傅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发出拖长了尾音的呻吟,也不知道是因为腿疼还是因为那保存失败的模型心疼——魏师傅疼在哪不知道,张顺风倒是给这跑偏到大西洋的话题搅得头疼,他对那茹毛饮血还得靠双手画图的“想当年”丝毫没有兴趣,满心只有自己昨晚被人拿来抵债的新奇玩意儿。对于张顺风这种既没有大志也没有大智的人来说,任何多余的知识,只要不能帮他去同花牌馆赢钱,不能帮他摇中下次药物试验的签,都属于白白占用脑容量的无效信息——什么历史啊传说啊变革啊,只要自己不愁吃穿,谁还管那么多。
他此刻耐心都要耗尽,可眼下手里的东西也只能找这个啰嗦老头请教,只得点头哈腰挂着比蒙娜丽莎还若隐若现的微笑,强忍着不回嘴顶撞,直等魏师傅口干舌燥喘了口气,才见缝插针地旧事重提:“魏师傅,您说的都对,不过咱们凡事总有个轻重缓急,您看要不要帮我瞧瞧这东西……”
“你还解不解方程了!”旧事重提,可旧事不止一件,被这么提醒起来,魏师傅几乎要吹胡子瞪眼了。旧时代的俗话说得好,一寸光阴一寸金,跟这小子耗了快二十分钟,要是按照一秒一克黄金算,以现在的金价,自己相当于为了这个毛头小伙赔了好几十万——接近十年不吃不喝的工资,是可忍熟不可忍!
“解解解,您就几分钟帮我看一下,其他都好说……”张顺风满脸堆笑,眼角的褶子比得上魏师傅饱经沧桑的衬衫,说着像毒贩地下交易似地脱下外套遮住右手,在衣服的掩护下捣鼓半天,终于从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球形设备。这个黑球上平均分布着很多凸起的摄像头,像足球上的黑斑一样。圆球的“赤道”上还有一条缝隙,似乎是拼接的痕迹。张顺风本想着老头要接过去仔细研究片刻,甚至做好了再洗耳恭听一篇“想当年”为主题的长篇大论的准备,不料魏师傅只消一瞥,便惊骇地瞪大了眼,忙不迭地退后一步,“操,你从哪弄来的!”
老师傅声音压得很低,但带来的效果却加倍放大,张顺风还从没听过魏师傅骂脏话,吓得一个激灵,险些把手上的圆球掉在地上。
“我……这……”张顺风被魏师傅唬得脑子停转了似的,磕巴半天,语无伦次地蹦了两个单字。
可魏师傅不依不饶,斩钉截铁地命令道,“从哪搞来的,快还回去!”
“还……回去?凭什么?”张顺风刚才还本能地想扔,被这么一说反而抓得更紧了。人是一种有趣的动物,越是禁止的东西越感兴趣,越是下了规定要做的越不愿意去做——更何况这东西值两千块钱呢,岂有此理!
魏师傅却面色如铁,一改往日掉书袋的唠叨,往前迈出一步,几乎要贴到张顺风的脸,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掷地有声地说,“扔掉。”
张顺风快到三十,别说谈恋爱,甚至没和任何活物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吓得面如土色,魏师傅的呼吸充盈着他的耳朵,把他棉絮一样的脑子吹得满地狼藉不成形状,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我……”
魏师傅斩钉截铁, “别问为什么,这根本不是你能碰的东西!”
第二章:生活的讽刺[2]
眼机屏幕上浮现出12:00的数字,然而张顺风甚至没有心思去眨两次眼睛关闭它。
他站在街边,双手揣着兜,就这么直挺挺站着,看着那明晃晃的霓虹灯招牌。
同花牌馆。
进去,还是不进去?
张顺风不知道旧时代的社会是怎样的,但新世界人的三六九等被建筑的高度分得清清楚楚。自与四建集团齐名的达芬奇科技公司发明飞车以来,楼与楼之间就全靠飞车互相连通。城市就像一片森林,茂密苍翠一望无垠,伸向天空的部分站高望远,享受着阳光的热量和活力;底层的人民是树荫下的灌木,同在生态圈中辛勤地活着,却看不到太阳。靠给生命科学公司做实验的志愿者们挤满了低层区,若是沿街边走走,偶尔还能见到一两座上百岁的红砖小屋。张顺风靠着四建集团的工资租到了30多层的中端公寓,还贷款买了车,眼机里天天闪着红色大字提醒他余额不足,自然也去不起什么高级赌场。
说来“同花牌馆”这名字也带着旧时代的泥土气,现代娱乐场所总是整些新奇词汇,再不济也要叫个某某“厅”、某某“吧”;叫某某馆的立马像是走错了片场,跑到近代老电影里的旧上海去了。这同花牌馆坐落于和其名字倒是颇为般配的黄砖结构十层小楼的下面三层,四周被几座百层高的大楼围得严严实实。张顺风赌技欠佳,但记性不差,在他的印象里,那个男人已经连续两个月每天出现在三楼进门右手边第二张牌桌前——当然,他之所以能记得这么清楚,也是因为自己每天晚上泡在那里,“无他,唯手熟耳。”
他本来抱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的坚定信念,十点就洗漱完毕关灯躺下,怎奈心里装不住事儿,白天被魏师傅一恐吓,张顺风现在就像无意间偷了皇陵镇宅神兽的初出茅庐的盗墓贼,生怕这黑球里藏着什么机关或者诅咒,自己一旦闭眼,说不定就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他虽然满口答应着还回去,心里却往相反的方向开始盘算——这不能怪他,禁忌对于人类的吸引力从亚当夏娃的伊甸园一直传承到资本主义的二十一世纪初期,世代更迭风云变幻,山变成海海变成山,结绳记事变成人工智能,刀耕火种成为基因工程,可有些刻在这个物种骨子里的东西,却没来得及被基因公司“优化”掉。越是禁果要去吃,越是警戒越要探个究竟。
眼机亮起十一点的提示的时候,他终于按捺不住爬起身,草草穿了一身衣服,调出眼前的菜单,按下了呼叫出租飞车的确认键。
生理本能混杂着心理本能,让张顺风又困又亢奋,眼皮都要打起架来,可心脏偏偏还昂扬打着鼓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全是口袋里那颗圆圆的黑色金属仪器,车来了都没意识到,被人工智能司机唤了他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车门自动合上,张顺风实在困得不行,干脆闭目养神,脑袋往座椅的软垫上一靠,假寐起来;不得不说这种状态下,他不开自己的车倒是个明智的选择。张顺风上班时靠那辆狐假虎威的名车抬身价,可去牌馆从来不开车。在赌场,面子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在午夜被世界遗忘的喧哗角落里撕下身上的各种标签,什么都不重要,运气和刺激才要紧。开着豪车去赌场只会被人当作活靶子,最后输得底裤都不剩。肩上七十万的贷款时刻提醒着张顺风,在还清债务之前,车可别让人给砸了。
他进四建集团也快三年了,以他对魏师傅的了解,这人虽然嘴巴杂碎怨言颇多,整日以旧时代的古董自居,以教导小青年为乐,但为人还算老实本分,绝不会虚张声势——能让他这么视如洪水猛兽般避之不及的,黑着脸连方程都不再让他解,这玩意绝对非同小可。张顺风觉得自己拿着这两千块钱的宝贝,简直成了瘟神。
三天过去,魏师傅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打老远都绕道走,想再从他身上问出点什么怕是不可能了;要想了解内情,只能另辟蹊径。
他初生牛犊不怕虎,想来想去,决定去找这东西的原主问个明白。三楼进门右手边第二张牌桌,他就不信,这小圆球还能吃人不成。
“到了到了,您请下车。”AI司机连接到张顺风的眼机,浮现在他视野的左上角。
张顺风听到司机的催促,脸上又吹进了一阵凉风,这才反应过来车门已经在他面前大开。他弹簧似的从座位上挺直身子,刚要在眨眼确认结束行程——
这霓虹灯招牌的颜色怎么有点不对?
他收起虹膜上的打车软件,定睛一看,这哪是同花牌馆?
粉色的霓虹灯下,“同花馆”三个字周围满是爱心的形状,在夜色朦胧中显得格外暧昧。甚至连空气中都带了些脂粉香。张顺风环顾四周,这哪是地面,停机坪后方璀璨的灯海告诉他,这是地地道道的高空富人区。
“劳驾您,那个,是不是开错了……”
这AI司机饱经风霜,拉过的嫖客不少,拉到门口居然反悔的不多,他在张顺风眼机画面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自己确认的终点你自己看看?”
张顺风一惊,先是感叹达芬奇的科技,这AI做得不仅外貌像人,连糟糕的服务态度都活灵活现,真是梯度定价的典范,下次一定叫辆贵的。他再调出出行记录一看——
我靠,还真是。
显然他迷迷糊糊地叫车的时候,只输入了“同花”两个字,想也没想就点了叫车,八成是误点了蹦出来的第二个选项。哪知道这世界上,除了同花牌馆还能有个同花馆?
张顺风也改变了自己对名字的偏见,原来店名是要和所处的地段相得益彰。只少了一个字,可在远处星海般交相辉映的灯光和几百米高空的清新空气下,这同花馆的感觉就高端大气,雍容华贵。
不过张顺风才反应过来这同花馆的主营业务,脸上一片热烫,几乎从耳根烧到脚后跟,他讷讷地回到车里关上门,像犯了错的中学生一样低着头嗫嚅道,“我输错了,师傅,那个,是同花牌馆,不好意思……”
司机没好气地啐了一口,一个猛地加速,这辆低端达芬奇飞车调转车头往回滑行,张顺风想到让这AI白跑一趟这么龌龊的地方就觉得害臊,刚想开口道歉,只听眼机里传来幽怨的声音:
“以为到同花馆我才接的单,还以为你是去见文文的,真他妈浪费时间。”
好家伙,不就是点了辆最便宜的出租车吗,居然连脏话服务都有,张顺风依然惊异于这AI的真实度,想着达芬奇公司最近是不是又推送了车载系统的更新程序。
“文文?”,张顺风问,“谁是文文?”
“你连文文都不知道?”, AI回头看怪物一样看了他一眼,鼻孔喷出冷气来,让张顺风觉得自己的角膜都发凉,“同花馆的头牌,唯一能跟万千机器人媲美的人类,知道这座城市就知道同花馆,知道同花馆就知道文文,去同花馆的十个有九个都是去睡她,还有一个是没抢到名额——我看你挺正常一小青年,该不会没约过她?”
居然被AI嘲笑了一番,张顺风深觉自己没见过世面,这个文文在上流社会恐怕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头都恨不得缩到脖子里,“不是,我,我就没去过……”
“你没嫖过?”
“没……”
“那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干嘛?闲的?”
……
张顺风心想,要是自己说了真话,说是调查什么神秘物体,这AI恐怕就要直接连线公安系统触发报警程序了。
好在AI只是反问不是疑问,程序里只有输出没有输入,见张顺风没搭话,摇了摇头,在张顺风眼机里最小化,“居然连文文都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真好笑……我这耳环啥时候才能送出去哟……”
“耳环?”
“可不是嘛,”AI听到张顺风追问,像是旧时代的地摊歌手看到远远走来了人,也不管对方是不是真的冲着他来的,瞬间提起了劲儿,“我上次约她还是四个月之前了!我每天晚上八点准时刷他们的预约系统,总是刷不到,鬼知道有多少人蹲着点抢位子,我的软件都刷不到!而文文每天只能接待一个人……唉,她也太辛苦了,真的!我一想到她见不到我的时候,每天还得跟那些歪瓜裂枣的家伙赔笑脸,我就心疼!四个月没见她,她肯定也想死我了……人见不到面,我就想着至少给她买点东西,这耳环也买了俩月了,见到同花馆的单子就接,就看看有哪个去见文文的,能帮我把这耳环捎去,她收到耳环说不定就没那么想我了……结果你是去同花牌馆的!她十二点准时接客,再拉一单肯定来不及,今晚又报废了,操!”
说着AI发出指令,前方两把座椅之间的扶手处升起一个盒子,盒盖滑开,里面摆着一对闪着光的白金耳环。张顺风心想你一个AI还送什么东西,又转念一想,在这个真人能有虚拟身份、AI也能租到躯壳的世界里,爱上机器人的人类不胜枚举,对人类的身体垂涎三尺倒也不算稀罕。出租车司机在AI的世界也算热门职业,报酬丰厚,时不时租个身体享受鱼水之欢应该也可以理解。
虽然以张顺风仅有的风月场知识判断——就算没去过,谁还没看过几部让人春心荡漾的片子——人家肯定早就把这位AI大哥忘了;但他毕竟刚下错订单,还坐在人家车里,只得唯唯诺诺地应声点头。AI早已沉醉在自己四个月之前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纸醉金迷里,打开了话匣子就收不住,从文文的眼睛夸到脚趾头,张顺风似乎还听到了咽口水的声音。
还真是个老色胚,张顺风真不知道达芬奇公司为了区分服务档次还有什么事儿干不出来,不仅给便宜出租车的AI加上了坏脾气,连生理反应都和人类别无二致,事后都能想到给妓女送礼物,还一副色迷迷的鬼相……他甚至有理由怀疑,车开一半这AI说不定还要去找个厕所泄泄火。
好在同花牌馆离同花馆不算很远,直线距离没多少,主要是从高空下降到地面,五分钟之后,张顺风点头道了谢,装了满脑子文文的风姿绰约形影婀娜,他终于站在了熟悉的同花牌馆前。
他站在街边,双手揣着兜,就这么直挺挺站着,看着那绿色数字背后的,明晃晃的霓虹灯招牌。
时间跳到了12:01,他终于下定决心,一咬牙,走进早已被他踏平的赌场门槛,径直往三楼走去。
狭长的楼道里灯光昏暗,三楼似乎显得比往常还要嘈杂;但张顺风没细想,他分不出神来辨别声音的内容,也没心思管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捏着口袋里的圆球,掌心都沁出汗来。
“就是他!”
二楼到三楼的台阶才走了一半,突然听到一声怒吼,张顺风吓得不轻,猛一抬头,才发现这声音居然是冲着他来的——一伙挂着金链子的大花臂杵在三楼门口,昨天跟他对局的中年男子老鼠似地躲在他们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正当中的红脸光头叉着腰,居高临下地指着他,“给我上!”
“哎我操!”张顺风没想到能有这么隆重的“迎接仪式”,想都没想,下意识转身拔腿就跑,连滚带爬逃下楼去,头也不敢回,只听到后面的嘈杂声和脚步声逐渐逼近,勉强能分辨出几句叫嚷:
“东西在他那!”
“给我讨回来,追!”
那东西……指的是什么,张顺风觉得已经不言而喻了。
魏师傅说得没错,这果然是个祸害啊!
然而应激状态下的人根本没有逻辑,张顺风逃跑之际甚至没想过把机器一扔就能溜之大吉,毕竟人家是冲着那东西去的,又不是冲着他去的;他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跑。
甚至都没想过要跑去哪里。
好在张顺风干建筑的,没少下工地,体格还算健壮,上学时候还玩过跑酷。爆发力和耐力都还算优秀,他手扶楼梯栏杆,一个大跳飞身越到二楼,身后的壮汉力量有余敏捷不足,慢吞吞跨步迈下楼梯。张顺风急速穿过走廊,一头撞翻服务生端着的餐盘,贫民区的破旧牌馆请不起身手敏捷的机器服务员,啤酒瓶散落一地,飞沫四溅,周围的顾客纷纷躲避。壮汉在他身后大吼“站住!”声音却越发遥远。张顺风根本来不及回头确认追兵的位置,继续横冲直撞,在拥挤的人群中一个箭步迈上赌桌,跳向下一张赌桌,一路上踢飞筹码跟扑克牌,人群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已经蹿出了赌场。
可惜这旧时代的破砖房没有四通八达的走廊,张顺风被逼到了过道尽头,眼看壮汉就要追上来,张顺风被对方狰狞的面目吓得不轻,心一横,推开窗户,见外面有跟路灯在几米外矗立,便一脚踩在窗框上,使尽浑身气力一个箭步飞身跃出。
好在多年前的跑酷训练不负张顺风,他一把抱住路灯杆子,“刺溜”一声滑下去,磨得他手腕发烫,好在有一层衣服隔着,不然皮都要给搓下来一层。壮汉站在二楼窗口对他怒目圆睁,却不敢跟着他跳下来。张顺风站起身,甩了甩发烫的双手,看壮汉已经从窗口消失,赶忙飞也似地沿着马路逃命,撒丫子跑了五六分钟,气喘吁吁,身后的声音似乎在一点点被他拉远。
然而这时候他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深更半夜的,还有什么地方给他藏身吗?
一路跑回家?无异于引狼入室;甩掉他们?这还得归功于四建公司的城市规划,出于“提高效率,整齐划一”的宗旨,这里只有一览无余的宽阔马路,压根没有躲藏的空间,连岔路都屈指可数。头上的飞车嗖嗖飞过,刚才那辆出租车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不知道跑了多久,张顺风已经开始眼睛昏花,身后的声音少了一些,也远了一些,但他不用回头也知道,仍然有一部分人穷追不舍;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空气中突然又传来了若有若无的脂粉香。
他恍然想起,这大半夜,除了赌场,倒确实还有开着门的地方。
粉色招牌在眼前慢慢放大,果然这么有排面的地方,即使是地面入口也是颇有排场的。张顺风想也没想,钻进了刚刚那座大厦。
“好像是105层,同……同花馆。”张顺风在电梯里对AI说。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面红耳赤,要是以这副模样去其他地方,多半要被AI系统识别为可疑人物上报;好在同花馆毕竟特殊,这儿的AI只当他扭扭捏捏,105层的客人大多如此,它也习以为常,启动电梯,将他带回了刚才的地方。
张顺风一出电梯就一头扎进了门口深红色的绒布帘。
“叮铃铃——”
清脆的风铃声响起,绒布帘在他身后合上的瞬间,张顺风恍惚觉得自己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甜香,屋子里氤氲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地上铺着厚厚的玫瑰花瓣,脚踩在上面似乎踩着云朵。迎宾柜台上铺满了各色百合和郁金香,一个娇小的女孩站起身,款款向他走来,纱裙拖在地上,摩擦花瓣发出悦耳的声响。
“久等啦先生,请问您今天预约了哪位?”
声音甜蜜如枫糖,轻柔似羽毛,飘进张顺风的耳廓,撩得他全身一阵酥麻,耳根发痒;张顺风不是唐僧,却着实体验了一把盘丝洞。
“我……那个,对不起……”
事已至此,他要怎么回答?
他对这鬼地方全部的了解,还是来自不久之前AI老司机的念叨;他能报出的名字,也仅限于听说过的那一位:
“文……文文。”
他结结巴巴说完,等着吃闭门羹;每天八点要预约抢票的头牌花魁,十二点准时接客,现在估计早就脱光衣服进浴池了吧。
不料前台姑娘笑弯了眼睛,朱唇轻启,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哎呀先生,还以为您今天不来了呢!看您额头上都是汗,是一路赶过来的吗,真的辛苦啦,文文看到肯定要心疼的……今天晚了二十分钟,是不是公务缠身,还是家里实在不方便……外套您交给我,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这二十分钟的费用,我们是要照常收取的……文文已经梳妆完毕,正在里面等您,我这就带您过去……要喝点什么吗?”
张顺风被这一连串糖衣炸弹轰得六神无主,像是浸在蜜糖罐里的老鼠,飘飘然找不到方向,甚至都忘了自己身后还有追兵,更别提自己现在是冒充别人赴了今晚的约,至于那一位是爽约还是迟到,他也更顾不上了。短短一分钟的时间,他已经魂不守舍,仿佛自己今晚真的是来嫖上一票的。
他先前还暗地嘲笑AI老司机自作多情,不知用了那家公司造的躯体睡了个花魁就以为人家能念他四个月,不想当晚就随即坠入情网,自己也在桃色诱惑下“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了。
“水,冰水就好……”
“好的先生。”前台已经带他来到最里边的一扇双开木门前,轻敲两下房门,“一分钟后给您放在门口,可以随时自取——一定要度过一个甜蜜的夜晚哟。”
第三章:茶花女[3]
张顺风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硬生生从中间扯开,撕成两半,一半飘在云上,一半沉在地底。
眼前的姑娘脖颈颀长,肤若脂玉,香肩半露,披一身红色开衫,侧倚在偌大的双人床上,白展展的双腿直伸到床沿,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琥珀色桃花眼浮光掠影风情万千,正视着他的脸。
而身后……张顺风总觉得下一秒,那帮花臂混球就要长驱直入,杀进房间。
他又陶醉又害怕,身体不由得微微发起抖来,像断头台上的犯人突然看到天边的霞光,一边贪婪地恨不得把眼前景象拆吞入腹,一边又惴惴不安等着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
他们就这样相视无言站了好几分钟,张顺风才慢慢意识到:好像那些人并没有追过来。
“我……”
“我知道。”文文干净利落地打断了张顺风憋了半天也憋不出来的解释,抬手往旁边一指,“坐。”
她惜字如金,可架不住声音婉转细腻,四个字直听得张顺风大腿发软,哆哆嗦嗦伸手摸到身旁的椅子,犹豫着坐下,视线还粘在文文的身上,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不是,我……你……你……知道什么?”
文文眉毛一挑,露出了一个轻蔑的微笑,“怂什么,怕我吃了你?”
“……”这下张顺风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毫无经验的他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自卑带来的手足无措,尤其碰上对面这位美艳玉人,比起老司机的描述有过之而无不及、毫无瑕疵的身体,被这样的美人吃掉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文文多半看他碍眼,干脆不见为净,转过身背靠在床头交叠双腿,盯着自己的脚尖,“今天的客人跟我很熟,刚刚联系我说老婆临时回家,不能过来,嫖资照给,我还没告诉前台,打算给自己放个假,所以我知道你是个冒名的。看你也不像常客,怎么,头一回就来找我?”
“我,那个……”张顺风被这毫无感情的声音兜头浇了一泼冷水,总算冷静了三分,虽然百口莫辩,却仍然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我不是,有人……有人追我,他们要过来了,能不能让我,让我躲一下,我不是来……来那个……”
文文皱着眉头斜眼看他,“什么意思?”
“啊,那个……”张顺风啊了半天,从嘴里往外蹦的都是单词,根本连不成句子,外加今晚的经历实在匪夷所思,他手脚并用连说带比划,费了好大劲,文文终于靠着推测拼凑出了这个完整的故事。
“你在同花牌馆赌赢了个奇怪的机器,今天想去问个明白,结果人刚到就被一伙人追到这来了?”文文说完轻轻笑了一声,“那你把东西还给他们不就完了?”
“啊……”张顺风压根没想到这茬。被追就跑,跑不过就躲,他今晚所有的反应和动作,都是按照条件反射来的,根本没掺杂多少思考。
“你刚才说领头的是个胖子,光头,脸特别红,右胳膊纹满了紫色图案?”
张顺风怂怂地点了点头。
“那他们不会来了。”文文挑起嘴角,“那家伙欠了嫖资,敢进我的店,打断他的腿。”说完她见张顺风嘴都张成O型,心里暗觉好笑,“当然不是我打,全城最大的风月场所同花馆,能连安保公司都请不起吗?”
既没本事又没见识的张顺风心想这我还真不知道。
“但欠,欠你们钱……”他胆战心惊地提问,“不是,国家有保险可,可以赔……”
“赔?”文文被眼前小青年的无知震慑住了,“你以为妓院是赌场,背债了还有人给你擦屁股?”
只混过赌场——准确说来,今天之前只混过赌场的张顺风挠了挠头,“我,我只知道赌场是,是这样的……”
文文摇了摇头,看来碰到了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你以为国家白白赔偿你吗?”
张顺风像误入高速的麋鹿迎面看到车灯,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呆若木鸡。
“赌场有国家保险,那是因为赌博能让国家赚到钱。赌博是双向的,有输就有赢,赌场稳赚不赔,自然愿意交保费。输家拿到钱就继续回去赌,不是吗?”
“是……是的吧……”张顺风久经赌场却没想过这么基本的问题,无地自容。
“那嫖娼呢?”文文问张顺风。
“单……单向?”
“那不就完了?有人欠嫖资,同花馆可赚不到一分一毫,国家凭什么赔偿?馆子又凭什么交保费呢?那不是白白送钱给嫖客来嫖我?”
闯进窑子还被妓女说教一通制度问题的感觉实在太过奇妙,张顺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里的安保服务最高级的。”文文朝房门口使了个颜色,不愧是花馆头牌,一个眼神都生出千娇百媚,让张顺风都恨不得随着她的视线飘过去。可惜这眼神是用来召唤保镖的,房门打开,两个一看就是最新款的达芬奇保卫机器人雄赳赳气昂昂迈步走来。机器人身披碳纤维外壳,双眼像雷达一样扫视房间,最终视线停留在张顺风身上,似乎只察觉到了这一个破坏房间和谐的异物。张顺风被吓得不轻,缩起腿来双手抱膝,就像脚底触了电似的。
“你怎么这么怂呀?”文文见张顺风这窝囊的样子,真是好气又好笑。她朝保卫机器人点了点头,机器人随之离开房间。
“所以追你的人不会进来了,懂了吗?所以到底是什么宝贝招蜂引蝶,引一帮人追你跑了这么远你都不撒手?”
这话题比制度问题还让张顺风觉得棘手,“好像是,是旧时代的东西……我之前问过我们公司一个老师傅,结果他说,这个东西我不能碰,说危险,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本来还想问个清楚……”
“知道危险还往枪口上撞,真有你的。”文文觉得自己被眼前的直线思维生物蠢到,却又同时提起了兴趣,毕竟作为头牌,顾客往往不是政界大佬就是商界精英,好不容易见到个上班族,居然还带着刚出炉的冒险故事,还有些新鲜,“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我……不知道。”
张顺风说完也意识到自己无可救药,甚至觉得下一秒房间的主人就要把他扫地出门。他低头盯着自己的裤裆,双手抓着裤缝,在沉默中等待着判决,然后听到那个冰冷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下来,柔声问道:
“需要我帮你看看吗?”
第四章:理想国[4]
作为能在人工智能大规模取代人类的2099年仍然能谋到一份工作的人,张顺风觉得自己已属不易。但求职过程本身却并没有很复杂,甚至不需要任何应聘的手续,因为所有和他们相关的信息,从生活习惯、学习成绩、社交范围到家族履历,都已经在毕业前夕整理发送给雇主,他们只要毕业后查看是否得到录取消息,就知道了自己踏入社会的命运。雇主会根据他们资料代表的个人画像,按照精密详尽的算法自动分析出最适合他们的职位,毕业生们需要做的,只有等待。张顺风曾一度以为自己找不到工作要靠救济金度日,足足等了八个月才等来四建集团的通知——不过他算是个特例,谁让四建集团的优化组生意红火呢。除了他之外,应届生要么毕业第二天就得到分配结果,要么就一辈子靠药物试验的奖励和失业救济金为生了。
如果说职位还需要算法分配,那么雇主甚至不需要分配,因为并没有其他“选项”可供选择。
即将迈入二十二世纪的今天,现存于世的企业只有三家;这三家企业通过科教、生化和制度掌握着社会的命脉,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取代了旧时代关于“政府”的认知,提供着曾经属于公共部门的诸多职能。四建集团自然是其中之一,还有两家则分别是让张顺风背上巨额贷款的达芬奇科技和时不时去做药物试验赚点外快的金蔷薇生命。
达芬奇公司自不必说,掌握着世界科技命脉,交通自不用说,而这交通的定义比旧社会更为广泛,从实体交通工具如汽车轮船,到虚拟沟通工具如眼机和连带的通讯传媒,再到公共服务如电影电视,文化教育,虚拟世界,一切人与人之间协作互通的渠道,都是达芬奇公司垄断的业务范围。所以这家公司庞大的数据库里,几乎有着人际脉络的全部蛛丝马迹,哪怕深夜里有人在某个路口徘徊几秒,只要达芬奇愿意,就一定能查得出。可以说达芬奇掌管着世界的“联通”。
金蔷薇生命则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生老病死的掌门人。它囊括了旧时代医学研究和公共卫生的范畴,既提供给人寻医问药的医院,也领导攻克尖端医学难题的科研,而且除了人类之外,它还涵盖了世界所有生物的基因信息。有一种说法是金蔷薇已经能够预测和干涉这个星球上生物进化演变的速度和方向,还有人说新世界的新生儿全部都是金蔷薇基因工程调整过的,所以现代人已经再无旧时代的先天疾病,而现代人也得以越活越久,像魏师傅这样年近90的也才刚刚达到退休年龄。但这个领域离张顺风太遥远,信息的真假他也无法甄别。
至于张顺风所在的四建集团,他们的主营业务之一当然是建筑。不过这个范畴不仅是建筑本身,而是“结构”本身,或者叫制度。也就是说,他们能够构建的不仅是公寓,还有家庭本身;建设的不仅是写字楼,还有企业运行的制度;规划的不仅是城市,还是世界运转的体系。上到法律规则,下到市政服务,大到基础设施,小到公园庭院,这个世界有形和无形的摩天大楼,都是由他们一点一滴筑造的。
这三家公司当然不乏张顺风这样初出茅庐的新员工,但稍加注意就会发现,员工的年龄段非常集中,基本都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这个下限自不必说,随着人工智能逐渐取代传统工种,入职门槛都已经提到博士;至于上限,其实大家也心知肚明,五十年前的那场大瘟疫中,人类几乎完全灭绝;也正是在那场大瘟疫中,在名叫人类的物种濒危之际,由三位伟人领导的一批精英重新挽救了已经摇摇欲坠的人类社会,他们也由此掌控着人类存活的命脉,直到形成这三足鼎立的局面。至于这三个伟人的名字,已经渐渐和这三大企业融为一体,以至于人们都快要忘记他们的存在,不过也难怪,他们的意义和贡献也早已超过了单个的“人”本身。
幸好当年的瘟疫还不至于直接把人类赶尽杀绝,虽然体弱多病的老年人成了重灾区,但是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或多或少还是活了下来,魏师傅就是其中之一。这样的幸存者究竟有多少,张顺风不得而知;至少在优化一组,有且仅有这么一位,所以魏师傅快要掉光的白发飘在那里,就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是人类从浩劫中顽强抗争着活下来的象征。张顺风偶尔也会想,那三位伟人若是还活在世上,大概也是类似的年纪;不过他是无论如何也无缘遇见了。
也正是因为经历过大瘟疫的人如此凤毛麟角,当张顺风得知自己还将亲眼见到一位耄耋老人的时候才分外诧异。他死死盯着才滑过眼皮关闭眼机的文文,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文文给他看得不自在,单手撑着上半身弯腰拉开床头柜,熟练地抽出一根烟来,从袖口里变魔术似地掏出打火机,“擦”的一声,拢着的手指缝间窜出一道摇摇摆摆的火苗。
“看我做什么?”她垂眼看着袅袅升起的烟雾问道。
“你……抽烟?”
“不可以?”
“不是……”张顺风有点慌,不知道为什么,他面对文文总异常心虚,“但我以为烟已经被禁止了……我看很多人都在用,用“快乐贴”……贴在皮肤上,化学物质就直接渗进去,而且还不用打火……”
“不是所有人抽烟都是为了那点尼古丁,有些人只是为了引起注意而已。”文文眨了一下眼睛,“吸进肺里,是引起自己的注意,吐到空气,是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文文倒是成功吸引了张顺风的注意,或者说张顺风的注意根本没有离开过她,和她藏在半透明蕾丝背心下的东西。
“可是烟草不是旧时代的……”
“你是不是觉得,新的就等于好的?”
其实文文问这个问题显然是高看了张顺风,这位博士毕业生可怜的小脑袋瓜甚至都没想到这一层问题,他企图把大脑回路抓通顺似地挠着脑袋,自我辩护道:“既然取代了,那肯定有他的道理嘛……”
“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不是选择的一方,而是被选择的一方。”文文翘着两根手指,把手上那根纤细的飘着青烟的纸卷横在脸前,“快乐贴也好,眼机也好,你们什么时候有过选择的权利?不是他们足够好,而是你们没得选。新的东西总是照顾群体而不是个体;换言之,群体的最大利益,根本就不是个体的总和。”
张顺风出神地看着她,脑海中突然蹦出来很久之前不知在哪见过的一句话:水手和妓女都是天生的哲学家[5]。
“不过说这些偏题了,我猜你是想问我怎么弄到它的,对吧?”文文狡黠一笑,胳膊抻到床头柜上弹了弹烟灰,“只要旧时代的记忆还在,旧时代的东西就不会死。我也是从我爷爷那听说的,他们旧时代过来的人,比谁都清楚。”
“爷爷”这两字一出,张顺风那还没缓过劲的震惊又回来了:
刚才文文说,关于这金属球的来历,她说不定能找到知道内情的人帮忙——而这个人就是她85岁的爷爷。
除了魏师傅之外,他居然能亲眼见到来自旧时代的人,而且还是在红灯区碰面……
“那个……”他犹豫着开口试探道,“爷爷年纪那么大了,视频就好了,麻烦他老人家来这种地方会不会……”
文文心里明镜似的,“什么叫这种地方?你嫌见不得人是吧?”
张顺风继续做他的缩头乌龟,埋着头不说话了。
“金蔷薇前阵子大规模招募三十周岁以下的人做基因组测序,六千一次,你去没去?”
“嗯?”张顺风跟不上话题的节奏,瞬间愣了一下:不过这事儿他倒是记得清楚,毕竟六千不是小数目,够他在赌场开心逍遥小半年,基因组测序也不过是无痛抽血,只有几个红细胞宽、几乎要看不到的细针头插入静脉,整套工序连感觉都没有。这样扎一针换三个月工资,傻子才不去。金蔷薇每年都会有一次大规模基因组测序工程,只要三十岁以下都可以报名,而且30天内一定能排上,这样门槛低、中签率百分百的医学试验,实在是张顺风这种试验志愿者的福音。只可惜这种机会一年只有一次,至于目的么……张顺风也不太懂,据说是每年更新现存基因库,了解和预测人类进化方向和趋势,为攻克致病和衰老基因提供研究方向。虽然这些研究从不对外公开,但张顺风才不在乎——六千块实打实到他手上才是硬道理。
“去了呀。”他如实回答。
“那不就结了。”文文耸肩,“都是拿自己的身体去换钱,睡男人和去抽血有什么区别?你针头是一次性的,我避孕套也是一次性的。合着你在床上爽得像丢了魂儿似的,事后却要翻脸嫌人家脏?况且,这么危险的东西,你敢连着网讲?”
得,在魏师傅那听过一遍的话,还要换个地方被当事人再数落一遍。张顺风无力反驳,何况现在寄人篱下本就理亏,霎时只觉得自己多管闲事,点头如捣蒜,“对,是,有道理。”
文文懒得理他,不知道从哪摸出一瓶小亮油开始涂指甲。张顺风虚得不敢正眼看她,毕竟看久了骨头变软下半身变硬,怎么看都不是好兆头;但沉默是尴尬的温床,在寂静中指数级疯狂增长,很快张顺风就觉得自己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怎么都不自在,只心里暗暗祈求上苍,让老人家快点到。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苍听到了张顺风诚挚的恳求,不过一会儿,胡桃木门“笃笃”响了三下,然后“吱呀——”一声,张顺风觉得房间里的空气好像终于找到了出口,瞬间变得活络流通起来。
“这么晚还过来,麻烦你啦。”他一抬头,看到文文冷冰冰的脸上迎来了春天,甜甜地笑着拢起披肩,细长的双腿往地上一杵,直杵到他心尖里;张顺风觉得他成了接上开关的电磁炉,整个表面都升温发热起来。
“你上班也辛苦。”进门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眼球凹陷鼻梁高挺,一双和文文显然来自同一套基因的琥珀色眼睛在灰白浓密的眉毛下炯炯有神,除了额头数道深深横亘的沟壑之外,张顺风甚至看不出这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毕竟他之前对老年人的认知完全来源于佝偻着背、穿着脏兮兮旧制服、声音沙哑的魏师傅,现在告诉他眼前这位精神矍铄声如洪钟的高个老人和魏师傅只差四岁,他实在难以相信。
他还没来得及琢磨意味深长的“上班”两字,老人就已经走到他面前,吓得他赶紧毕恭毕敬站起身,夹着胳膊鞠了一躬,“晚晚……晚上好,爷……爷爷。”
“叫我老黎就行。”老人和善地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起身,亲切地作了自我介绍。老黎原名黎旭和,和魏师傅非常相似,也是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几个熬过大瘟疫现在依旧在社会上工作的人之一;不过老黎在旧时代是一名农村卫生所的医生,大瘟疫时期由于积极投身前线治病救人,得到三位伟人的赏识,迈入新世纪时被调到金蔷薇做研究员,一做就是三十多年。
做为只和文文分享了四分之一基因库的人,老黎的性格基因显然没有传给孙女。和文文的冷淡刻薄相比,张顺风眼前这位老人似乎好相处得多,这番寒暄过后,他手也不抖了,身子也不僵硬了。有了之前和文文交代的经验,第二次叙述整件事时张顺风简明扼要了很多,条理也十分清楚,老黎很快听懂了整个来龙去脉,确认道,“所以你给你们公司那位老前辈看过,但是被他警告了?”
“是,再加上一回赌场就有人追我……”张顺风叹了口气,“我都在想这是不是什么商业机密了。您……您能帮我看看吗?”
老人点点头,伸手接过张顺风从口袋里掏出的黑色金属球,或许是因为老花,他按了按眼角,调节了一下眼机的度数,把金属球放在双眼正中一乍远的距离,端详了半分钟,“这东西,你们四建集团的老师傅应该比我懂啊。”
“哎?是吗?”张顺风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忙不迭地提高了嗓门追问,“您看出什么来了吗?什么都可以,您快给说说!”
“这可是你们四建集团的东西,不过你没见过也正常,因为这是一种‘内部工具’。”
“内部工具?”张顺风惊呼,“可我从来没……”
“因为你不算‘内部’。”老黎揶揄道,“只有公司的核心人员才有权管理和使用这个工具。四建集团的核心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就是大瘟疫时期的那位‘大人’。”
“那你怎么……”
“我和你认识的那位老师傅知道,是因为这玩意儿在大瘟疫之前就已经出现了。当时这个技术可是整个世界的焦点,引发了无数辩论,由于争议太大,成了烫手山芋,没人敢宣称使用它。因为在灾难面前普通人根本无能为力,大瘟疫过后,整个社会的发展方向从自由主义变成了精英主义,整个人类的命运还是得靠寥寥无几的英雄们来挽救……于是从那以后,也不知道是人们默认了,还是当初反对的那批人都死了,总之据说这个仪器就归了四建集团所有。你在四建集团是做什么的?”
“测算师,主要负责计算房屋拆除的承重强度,范围,还有计划这些……”
“拆房子的,那正好。”老黎笑了笑,“你们应该拆了不少有些年头的建筑吧?”
张顺风点点头,确实从他入职以来,优化一组的日程表就越排越长。瘟疫不比战争,不会瞬间把整个城市夷为平地,虽然建筑中的人们迅速死去,但那些建筑本身还依然屹立不倒。人类的死亡在先,建筑更迭在后,那些旧时代留存下来的建筑总得以旧换新,否则就像电脑硬件一直不淘汰,跟不上程序的更新速度,总有一天程序要跑不动的。
张顺风想了想强制规定每年进行的“体检”,其中有一项就是把可穿戴设备全部更新,加上自己房子车子频繁的系统更新,于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但这就有一个问题,旧时代的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以前的历史怎么办?靠我们这些没什么见识的幸存者,根本收集不了什么信息,比如我只知道我村子里的隔壁张三李四,这些没价值的碎片不够拼凑成‘历史’,对不对?”
张顺风愕然,“历史有那么重要吗?”
在一旁晾完指甲的文文实在听不下去,嫣红的食指往张顺风的方向一戳,“‘谁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谁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6]’。你读没读过书?”
可惜文文显然忘了她旁征博引的这本《1984》和她刚抽完的那根九五之至尊一样,都属于旧时代的违禁品,还是老黎拗不过她偷偷从黑市淘来的,没心没肺、浑浑噩噩小青年张顺风没读过倒情有可原。老黎朝她的方向摆摆手,继续对张顺风说,“历史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构成世界的不光有空间,而且还有时间。”
张顺风被文文训得没脾气,继续点头如小鸡啄米。
“所以这个东西叫全景重构器,是用来重现历史的。”
“全景重构器?重现……历史?”
“对。”老黎点点头,“具体的原理和使用方法我不清楚,这应该是你们的专业范畴。我所知道的是……通过它,可以看到建筑物里面曾经发生的事情。”
张顺风百思不得其解,“可这个……为什么……看到过去发生的事情,这有什么吗?”
老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孩子,‘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7][8]’——在新时代,知道太多并不一定是件好事。”
第五章:非理性的人[9]
昨天几乎一夜没睡,张顺风此刻眼皮肿得跟金鱼似的。不过经历了那么一个比电影还跌宕起伏的夜晚,要是还能淡定地睡着,他就不叫张顺风了。
虽然那帮大花臂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张顺风心里还是惴惴不安。昨晚送他回家的时候这副样子已经被文文嘲笑过一遍,当时文文看着他,眯着眼睛问道,“你怕什么?再找上你,你直接把东西交出去不就行了?反正什么都没你的命重要。”
话虽如此,可张顺风还是怂。
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全身越躺越冷,血液完全不听使唤不肯流通;只有一个地方还发着烫——是自己的眼角,不仅滚热,还突突地跳着。
当时是发生了什么来着?
大概是看出他吓得不轻,文文陪张顺风坐在后座,让车子慢点飞。她侧身指着他的眼角,“眼机权限给我,我把联系方式存进去,你要是什么时候怕得不行就再找我。”
张顺风魂不守舍,一时没反应过来,文文看他怂包的样子就烦,直接伸手往他眼角一戳,帮他开了机。
张顺风早上洗澡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位置,总觉得那里残留着淡淡的花香,想留得久一点。虽说就是个萍水相逢的风月女子,对他说话还一直没好气,但只要一闭眼,如果不去想那些大花臂,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就变成了那件蕾丝花边背心和那背心下若隐若现的那片肌肤。虽然偶尔也会思索,为什么素未相识,文文就对他伸出援手,但靠张顺风30年单身的人生经验并不能对这方面的思考起什么作用,也只能解释为文文对他的好奇心。
张顺风觉得自己似乎能理解昨晚那个接单送耳环的AI了。
不管是大花臂还是大长腿,造成的效果都是心不在焉,以至于早上领完韭菜鸡蛋包子走进被拆到只剩45层的国贸塔,组长喊他都没听见。
“张顺风!”组长忍无可忍大吼一声,“你在没在听!”
张顺风吓得一激灵,包子都差点摔了,蕾丝背心也溜出了自己的脑子,“啊?”
“我说,”组长压着怒火,拖长了尾音又重复了一遍,“今天去现场考察,拆上次组里讨论过的卫生所,建筑本身没大问题,但离化工厂比较近,爆破容易造成化学原料泄漏,我让魏师傅跟你一起去把测算做了,明天出一份施工方案,听到没有?”
想到魏师傅现在对他敬而远之的态度,张顺风觉得头更大了,但领导的任务不能不接,只得唯唯诺诺地“好”了一声。
这句回答有气无力,简直是火上浇油,要不是人事变动都靠智能系统,组长恨不能现在把这个年轻人扫地出门,可惜现在只能嘴上出气,恶狠狠补了一句,“人家魏师傅快九十了,陪你去一趟现场不容易,出岔子就找你算账,听见没有?”
“嗯。”张顺风嘴上答得飞快,心里却无比悲愤,他委屈地心想,要出岔子也是我——可惜现实世界没有画外音,他的心理活动组长听不见。半小时后,达芬奇E停在了三圣村卫生所的门前。
这卫生所显然已经有好些年头,用的还是大瘟疫之前经常使用的预制板,墙面的油漆已经斑驳褪色,露出灰色的里子来。卫生所门前还有一口古井,张顺风要不是有点建筑知识,八成根本不会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井口已经用暗红色的砖块封上,虽然并不严实,好几块砖之间的水泥都碎裂了。天下着小雨,凸起的井口交错码齐的砖墙被水滴打湿,像僧人满是补丁的袈裟,静默地在雨里淋着。
张顺风抱着头跑进卫生所,才发现魏师傅已经到了。他坐在墙角,正研究手里摊开的施工图,老一辈的人不知是技术问题还是面子问题,反正张顺风入职以来,就没看过魏师傅用眼机。
魏师傅看他进来,也不打招呼,收起地图站直身子——但他驼背严重,所谓的站直也不过是佝偻着上半身——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说,“承重墙都在中间,那几个水泥的就是;然后就是东南角的地下有一些老旧管道,其他地方都很简单,用你的那个什么什么软件,应该一天就能弄完吧。”
张顺风点头,心里犯嘀咕,觉着魏师傅再落后时代也总不能不知道自己公司的测算软件叫什么吧,八成只是找个借口使唤张顺风而已。当然他也不打算跟这老头子计较谁干得多谁干得少,毕竟路上他也看过工程图,这个卫生所一共四层,就是普普通通的旧房子,没有任何难度,见魏师傅惜字如金,他也不愿意再刨根问底重构器的事儿,毕竟之前软磨硬泡了好几天也毫无效果,他干脆拿起工具箱,噔噔跑到四楼,开始设置起仪器参数来。
机器虽然能完成一系列操作,但就像地球自转最初一脚得靠上帝来踢,机器运转最初的设定也得靠人来定,这虽不是体力活但也属于大工程,张顺风聚精会神埋头码了大半个小时代码,额头都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保存完最后一行数据,觉得大腿发麻,想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这才发现魏师傅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四楼,正悄无声息地站在一米开外的背后。
张顺风着实吓了一大跳,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险些踩到刚铺到地上的设备, “啊!魏师傅,您有什么事儿!直接跟我说就行,害您等这么久,多不好意思!”
魏师傅欲言又止,看着张顺风的一双熊猫眼,良久才发出像砂纸打磨过一样沙哑而粗糙的声音:
“顺风啊——我叫你扔掉的东西,你是不是还留着呢?”
怎么办?
张顺风心里飞快打起了算盘。
自己这么心不在焉,被魏师傅猜中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情。否认?魏师傅怕是没那么好骗;承认?自己和重构器怕是至少有一个要被魏师傅扔到井里。
事到如今连张顺风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对重构器已经越来越感兴趣了;起初只是人类本能的叛逆和好奇,可经历了昨天的神庙逃亡和青楼探险,特别是得知了老黎口中的线索,他逐渐认识到了一点:这东西或许真的有不为人知的特殊价值。此时促使张顺风无论如何不肯放弃的,已经悄悄从好奇转变为另一种更加深层的本能——对特权的欲望。
虽然他对重构历史的意义不甚了解,但只要这是旁人没有的、仅此一份的特别,他就想要。
张顺风虽说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可赌徒的组成部分一是贪,二是虚张声势,三是全凭运气。可以说他目前为止只把第一部分融会贯通,至于剩下两样都不怎么在行。眼下魏师傅明明是最有可能帮他解开谜题的人,可真对峙上了,张顺风却又不敢开口。魏师傅怎么说也比张顺风多活了两个张顺风,察言观色的能力摆在那里,再加上张顺风实在演技拙劣,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小年轻的心思,长叹一声,语气里满是无奈,“你们这些小年轻,怎么就不听劝呢?”
张顺风看老头口气软了下来,赶忙赔上笑脸,虚张声势不会,阿谀奉承倒是伸手就来,都快要从嘴角溢出来滴在地上,“不是,魏师傅,您听我说,我不是不听您的,可我都不知道它是什么,对不对?而且我一没偷二没抢,这是赌赢了人家拿不出钱抵押给我的,要是真的扔了,我可是要损失一个月的工资呢。”
“这叫破财消灾,你懂不懂!”魏师傅跺着脚,气不打一处来。
张顺风涎着脸任打任骂,让他给魏师傅来三个响头都行,“魏师傅,我不是不听话,是这里面的道理我还不懂,我都不知道它到底是做啥的,有什么害处,叫我就这么丢了,我也不甘心,对不对?人总是有好奇心的。”
趁着魏师傅没说话,张顺风赶忙竹筒倒豆子似地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魏师傅,我知道您人好,我们年轻人好多事儿都不了解,也是想跟您请教,公司里人多手杂不方便,隔墙有耳,怕给别人听到,万一有什么事连累了您,我心里也过意不去。现在这荒郊野岭的,方圆几十公里除了旁边的全自动化工厂也没个人影,我就想知道个究竟,不然我这几天都慌死了,您看我这黑眼圈儿,几天几夜没睡好啦……我也不知道是该给人还回去,还是给丢掉,丢的话丢在哪……您放心,我绝对没有坏心思,也绝对不害您,您说完我就想办法把它处理掉,从此再也不想了,我保证!”
张顺风有多真诚不好说,但魏师傅是着实耳根子软,看年轻人这么低三下四,自尊心多少也得到了些满足,于是又摆出一副尊师的样子,清了清嗓子,双手叉着腰严厉地问道,“你说到做到?”
张顺风的头就像十九世纪的打字机,简直能在空气中震出声响来,“我发誓,君子一言,驷马难……别说驷马,就是我的达芬奇E飞车都难追!”
魏师傅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瞟了一眼四周,明明并没有人,却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东西叫360全景重构器,持有和使用都是犯法的——”
“它的原理很简单。设想一下,如果这个机器可以把这间医务室里的所有东西都精确扫描,不漏过任何蛛丝马迹,划痕、脚印、一块瓷砖的丝毫位移、灯光、台面上的水渍、毛发、药品的残渣、渗透进这地里的各种液体……然后搜索可能造成每一种现象的原因,最后用AI算法生成可能发生的情况。越是历史悠久的地方,越是人流量大、活动量多的地方,留下的痕迹也就越多,哪怕看起来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搬走前会做大清扫,但可以利用的材料是清扫不尽的——它甚至可以做DNA鉴定和同位素测年,所以得出的数据非常精准,误差不超过0.01%。当然,时间越久远就越难还原出发生过的全部故事,因为人生活的痕迹是会互相覆盖的,就像在经典的犯罪手法里,在雪地里掩盖行踪的最好方法就是踩着别人的脚印走路,或者让之后的大雪掩盖掉足迹,一个道理。这个仪器只能根据最突出的、处于主导地位的信息还原出‘最重要’的故事,而其他次要信息,就抓取不到。简单来说,就是在一个房间里发生过的最重大的事件,无论过了多久、怎么被掩盖,都能被这东西挖出来。”
魏师傅努力把仪器说得危言耸听,可越是头脑简单的人越无所畏惧,张顺风听完反而兴奋了起来,跃跃欲试地搓着手,“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是禁品呢!它要是能拿去给警察,或者拿去考古……怎么都好,用途可多了去了!您说是不是?”
“顺风啊,你明不明白一个道理?”魏师傅愁容不展地看着他,“初衷是好的不代表结果就是好的,切尔诺贝利的科学家也没想着毁掉一座城市呀?不在你能力范围内的东西就别碰,否则后果你自己根本控制不住,懂不懂?”
魏师傅这番话身体力行地解释了好的初衷不代表好的结果——他是旧时代那批自命不凡的理工群体的典型。他们心肠好,自我感觉更好,往往拿着自己的价值观丈量世界,期待他人按自己的想法行事,却又苦于连基本的表达能力都不及格,还反过来指责别人顽固不化。新时代青年张顺风并不怎么了解切尔诺贝利的故事,在发现新大陆的激动中会错了意,捧着重构器举到魏师傅眼前,声音提高了八度,“这怎么会毁掉一座城市!它这么厉害,说不定还能挽救好多人呢……这简直就是时光机,不,比时光机还要好!看到过去的事情还不会发生悖论,还直接给你挑重点播放,这比拆卫生所好玩得多啊!”
“蠢……蠢货!”魏师傅的本意是威慑这小伙子,让他乖乖把手上的潘多拉魔盒处理掉,见对方反而越来越亢奋,心里的火苗霎时间一窜三丈高,眼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套走不通,自己苦口婆心说了老半天居然毫无成效,怒得顾不上自己的形象,直接伸手去抢,“跟你说再多都听不进去,白费劲!就算是好东西给你也是糟践,给我交出来!”
张顺风的两大特点毕竟是贪和怂,他没见过魏师傅发火,内心一阵席卷而来的害怕,却又下意识地不愿意束手就擒,身子往后一躲,可惜手吓得哆嗦不听使唤,倒是逃过了魏师傅迎面伸过来的手,自己却一下没抓稳,连人带球一屁股墩坐在地上,那仪器从掌心滑了出去,“啪”地摔在地上,滴溜溜打了几个滚。
魏师傅和张顺风的视线同时跟着重构器翻滚了几米远。张顺风吓得不轻,生怕自己打坏了这价值两千多块的宝贝,心疼自己下个月的工资。魏师傅一时间也不知所措,心想不管这玩意儿多么危险,毕竟在名义上是张顺风的,要是弄坏了自己兴许还得赔他钱。两人虽然各自心怀鬼胎,却也达成了一致的结论——先看看重构器摔坏了没有。
张顺风一个不标准的鲤鱼打挺跳起来,却赶不上魏师傅已经快步走向不远处的重构器。魏师傅先准备伸手将其抓起来。谁知道他的指尖刚一碰到球面,这重构器立马一个原地180度旋转。魏师傅像是看到打死的蟑螂突然蹬了蹬腿一样,吓得条件反射地把手缩回去。刚要阻止魏师傅的张顺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
“重构器启动。”
第六章:乌合之众[10]
魏师傅这才发觉自己刚才估计是不小心碰到了启动键。随着清亮的电子语音,“啪”地一声,重构器的两个半球裂开,里面伸出了四只机械臂,机械臂尖端上方各固定了一只亮黑色螺旋桨,下方各伸出一截支架,把重构器从地面上撑了起来。眼看着这个黑球伸出四条腿站了起来,张顺风和魏师傅面面相觑,这才发现魏师傅和自己一样惊讶,指不定他对这重构器也只是听风是雨,自己却从来没见过真货。
魏师傅和张顺风眼睁睁看着仪器闲庭信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有如四建的领导视察分公司的神气。走了一圈,重构器缓缓挪到墙角,机械臂上方的螺旋桨随机启动,屋里瞬间像飞进来一团蜜蜂一样,充满了嗡嗡声。螺旋桨掀起小风,把张顺风和魏师傅的衣服吹起了波纹。悬停安稳,重构器便开始沿着墙面缓缓移动。
张顺风没见过这阵仗,舌头在嘴里打了三个结,“魏魏魏……师傅我……我,我们……怎……怎么办……啊……”
魏师傅说起这重构器来口若悬河,果然自己心里也没底,所有激情都属于叶公好龙,此刻也傻了眼,半晌才感叹道:“这东西,原来是这么用啊……”
张顺风催问,“别感叹了!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魏师傅懒得跟他解释,摆摆手,只盯着重构器的运动轨迹,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期待,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张顺风也算是看透了魏师傅,嘴上挺能说,真碰到问题却一无是处。
墙壁斑驳的农村卫生所里,雨丝融进窗沿不见踪影,只有重构器发出规律而震耳的轰鸣声,充斥着整个房间。
这样的情景持续了大约五分钟时间,屋子里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四只眼睛黏在重构器上,跟着它3D打印似地一层一层、滴水不漏地扫描完了整个房间,还时不时抓起个物件摆动几下,说不定其间还化验了不少化学物质。直到他们听到“滴——”的一声提示音,似乎是扫描终于完成了。
“然……然后呢?”张顺风又一次尝试依靠魏师傅,诚惶诚恐地看着他。
魏师傅本想回他一句“我哪知道”,又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还扮演着高高在上的说教者角色,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正想着怎么接话,墙角的提示音又响了起来,代替了他的回答:
“重构中。”
魏师傅打肿脸充胖子,“我告诉过你这不是普通人能碰的东西,你非不信。”
其实这机器能开起来还真不能怪张顺风,步步紧逼的魏师傅至少也得算共犯,考虑到他亲自按下了启动按钮,说不定还得算主犯;不过此刻张顺风也想不到来反驳,两个人只是看着那圆球身上闪着一粒光点——应该是还在计算。
“重现完毕,现在进行内容展示。”
展示?
张顺风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重构器顶部像舞台一样升起,露出里面的全息投影仪。霎时间斑斓的光线从一点射向屋子的每个角落,整个房间都被当成了重现现场。
“这太酷了!”他一兴奋,连先前的恐慌也被忘了个干净,“居然还带全息投影!”
投影上出现了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多半是卫生所的医生,围坐在一张桌子前,神情严肃,似乎是在开会。看屋里的陈设,桌上还放着现代已经见不到的台式计算机和手机,大概发生在五六十年前。
张顺风聚精会神地看着,心里暗中期待在这个房间有史以来发生过的最重要的事件究竟是什么,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投影中的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让他一度以为是画面卡顿。可明明这几位胸部起伏,眼皮也不时眨动,看来真的只是沉默寡言,一坐就是十几分钟,把他的耐心都快要磨没了。
就在张顺风暗自嘀咕这仪器为什么不提供快进功能的时候,一圈人里看起来最年轻的一个平头中年人率先开口,“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尽管提,如果没有,我就当在座各位都默认了。”
沉默中第一个开口的人就像盛满水的杯子溢出来的第一滴水,打破表面张力,带着一整股水流倾泻而下。
“你的病毒为什么需要我们的基因片段?”有人马上反驳。
“这个病毒的原理其实和靶向药类似,会对指定的基因的蛋白表达进行攻击,所以换而言之,它的准确度取决于加入的目标基因片段的数量。目标基因片段的种类越多,它的攻击范围才会越广。”年轻人不卑不亢地正对着迎面对他发出质问的方向,“所以只要有全部的基因图谱,这个病毒就可以指哪打哪,无所不能。”
“我对我们在基因范围内的研究成果有十足的把握。”刚才提出问题的老研究员开口说道;他面对窗户,张顺风看不到他的模样,但这个声音中气十足,外加那白发苍苍的脑袋,让张顺风没来由地觉得,他的资历和威信似乎都是这一屋子里最拔尖的,“但基因序列打击太过危险,上一次联合国的公投结果你也都看到了,就算你再发起一次申请,结果也不可能改变,这种生物武器是不可能被允许由私人企业掌握的。”
“我并没有打算再向联合国发起申请。凭什么我们的作品要由一帮蠢货来管理?”中年人微微笑了一下,张顺风这才注意到他的左胸上白大褂口袋的位置有一枚亮闪闪的什么东西——多半是勋章,“我已经说过,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就是平庸的,无论以财富、地位、职业作为标准,这个规律都照样存在。随着人数而增加的不是智慧而是愚蠢[11]——由愚蠢的大多数所做出的判断,本身就不足为信。”
“但你要知道擅自行动的风险。”背对着画面的老人反唇相讥,“如果你的成功也不是大多数人承认的成功,你就会是个千古罪人!”“罪人?”中年人笑了笑,“谁来给我定罪?到那个时候,无论是法律还是道德,都会有一个新的定义,一个不是由碌碌无为的庸才们凭着人数优势而设立的,而是由金字塔顶端的拥有智慧的人设立的定义……”
“你这是犯罪!”对面的白发医生拍案而起,大吼一声,“你没有这个权利!”
“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那句话,”年轻人微微抬起下巴,目光下垂,眼神里混杂着轻蔑和怜悯,“只有不平凡的人才有权利做犯法的事情,各种各样地犯法,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他们是不平凡的人[3]。古往今来,所有人类的恩人和新时代的建立者,本质上都是刽子手——他们是伟大的,而且与众不同。为了美好的未来而破坏现在,这样的意识和使命,难道能指望在普通人的脑子里冒出来吗?”
“狂妄!”另一位坐在侧面,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架,把两片透明圆片支撑在双眼跟前的人似乎忍无可忍,也站起了身,试图打断年轻人的对话。那副金属架和透明圆片,如果张顺风没猜错的话,似乎是叫“眼镜”——在旧时代,人的眼睛没有眼机的帮助,有时候会慢慢变得看不清东西,只能随身架着那副架子,才能正常地生活下去。
“您说得不错,”年轻人侧过脸,仍然挂着那副轻描淡写的笑意,“您理解不了,也是正常的。毕竟我坚持要消灭的、那些平凡的人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是现在的主人;但破坏现在这个世界的人,才是未来的主人,不是吗?普通人维持着这个世界,增加它们的数目;伟大的人推进这个世界,引导它走向目标。‘对人类有益的活动就是高尚的12’——对人类这个物种,而不是对那些庸庸碌碌的普通人!人类和动物一样,只有走在最前列的少部分才能率先完成进化,迈向新世界,而我们和动物所不同的就是,我们有足够的意识和能力,加速这个进程,在物种内部进行提纯,那些吊车尾的家伙,哪怕数量再多,我们也大可不要。基因图谱如今的详尽程度在座各位都有所了解,我们只需要一个标尺,无论是智力水平、健康状况、衰老速度、性格特征,在这个标尺之下的,通过这个病毒,几年内就可以彻头彻尾地完成这次进化,将不合格的基因像筛米糠一样筛掉——”
“正义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
“正义?”年轻人侧目收起笑容,冷冷地看着第三个在愤怒中站起身的、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女士,“那你要来阻止我吗?连阻止都不敢,还空谈什么正义[12]!”
“对不起,我们仍然有阻止你的方法。”第一位提出异议的白发老人拉开身后的椅子,结束了这段让张顺风瞠目结舌的争论,“基因图谱的解码权限我们不会开放给你。即便你已经发现了人类最权威的知识宝库藏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如果你真能挑起人类进化的重担,那就从破译整个基因图谱做起吧。”
随着老年人的这句话,全息投影陷入黯淡,整个房间又恢复如常,只剩惊诧到失语的两位四建集团员工,和收起机械臂,重新陷入沉默的重构器。
“阴谋……”魏师傅颤巍巍地说,“天大的阴谋……旧时代居然有过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难道要把不够优秀的人全部赶尽杀绝才罢休吗?”
张顺风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他没有答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重构器。
“不过没有问题,年轻人总是狂得很,什么都不懂就贸然行事,还以为自己就是救世主,要拿病毒去进化人类……可笑,简直可笑!但上了年纪的人还是有大智慧在的,要不是他们最后拒绝,断了这小子的后路,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哩……”魏师傅想到视频里白发老人最后义正言辞的回绝,多少放宽了心,从短暂的震惊中缓解过来,又走上了“年龄就是正义”的老路,啰啰嗦嗦念叨起来,“你们年轻人总是这样,从旧时代到新世界,根本就是一个样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觉得自己厉害得不得了,还嫌别人是老古董……所以老一辈的话不能不听,你知道没有?我告诉你这东西碰不得,你别总问这问那,乖乖照做就是了……”
话音刚落,只见张顺风突然回过神来,一个箭步冲向前,抓住重构器,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你听见我说话没有!”魏师傅又惊又气,瞪大了眼睛朝着张顺风的背影叫道,“你去干什么?”
“别的房间——”张顺风上气不接下气,与其说是回答魏师傅的问题,不如说在自言自语,他拐进旁边的房间,“我就不信,这个阴谋找不到后续!”
第七章:金蔷薇[13]
人——或者按照第一个房间看到的全息影像里的说法,平凡的人——在由冲动主宰行为的时候,是不会考虑自己做这些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的。此刻的张顺风也是一样,他现在只有一个最单纯最原始的想法,那就是把每个房间扫荡一遍;至于知道这些故事有什么用,看完之后要做什么,若是逼着他现在去想,等于在埃尼阿克上面跑最新算法,不运行几百年,大概是没个结果的。
其实这个卫生所的房间并不多,除了四楼的那个会议室,剩下来的大多是医护人员的值班室和病房。从这些房间收集到的信息并没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内容,无非是把他知道的故事具象化了放在眼前而已。对于五十年前的大瘟疫张顺风当然有所了解,这段耳熟能详的历史甚至被很多大学列为选修科目之一,张顺风想当年还为了追求同专业的学妹硬着头皮陪她听过这门课,虽然姑娘最后没到手,但也算长了见识——好的初衷不代表好的结果,反过来也一样。
那场瘟疫起初只是和流感症状非常相似的呼吸道疾病,甚至抵抗力强的人呆在家里就可以自愈,所以绝大多数人没有放在心上,只把它当新型流感对待;然而不出两个月的时间,在好几个旧社会的“国家”就相继出现老年人和偏远地区居民由于并发性肺炎和免疫系统崩坏而死亡的病例。在后人看来,这显然是病毒开始适应人体并产生变化的征兆;然而此时的那些相互独立的“国家”,不仅没有把研究攻克病毒放在首要位置,反而开始纷纷互相指责和怀疑,谁都觉得是别家故意要把病毒传给自己,一时间阴谋论甚嚣尘上,各个分散的政府相继关闭国门,互相进行经济制裁和舆论争斗,殊不知以这个病毒的变异速度和传播渠道,大家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谁都别想逃。
又过了几个月,各地病情蔓延有增无减,开始有医学研究机构显示,病毒的传播渠道比想象的还要多,甚至在完全没有疫情的地区突然爆发,并且较数月之前相比,抗温和抗药能力都有了显著的提升;还没等这些机构的下一步研究出现眉目,病毒的潜伏期又开始逐渐变长,之前通过传统检测措施自以为健康的人群开始集中发病,似乎这病毒不仅拥有智慧,还遵循组织纪律,寄生在宿主体内还要开开会讨论一下要不要感染宿主。
又过了几个月,病毒的攻击对象逐渐明朗,这病毒简直是严格执行组织决定,深入贯彻落实会议精神,专挑老弱病残攻击,有先天疾病和生理缺陷的人首先成为了感染的重灾区;而后又有大量体质瘦弱,脑袋笨拙,甚至相貌丑陋的人接连死去,而面容姣好身材矫健头脑灵光的人却往往是“无症状感染者”,虽然携带病毒,但丝毫不受影响。直到残存的极少数人开始意识到:整个旧社会传统的、以国家为单位的运行模式,在病毒面前简直如同一盘散沙。后面的故事便无需赘述;正如前面提到的那样,由三位伟人带领的精英团队打破了那个时代的运行秩序和意识形态,开始将全人类的尖端力量汇集起来,且恰逢病毒似乎对优秀人才颇为手下留情,精英们最终幸存了下来;而这种集中式的精英制度也由于这场战役的胜利而延续至今。张顺风记得当时老师似乎把这种社会形态和蚂蚁进行过对比,并且强调,在人类尝试了各种社会制度之后,这种阶级分明、各司其职、运行有序的规范化模式显然是种群繁衍和进步的唯一选择……当时他并没有想太多,直到他看到三楼最后一个房间的影像里,一个明显身世显赫的青年人面色惨白,艰难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突然想起了之前文文问过他的那句话——“你们什么时候有过选择的权利?不是他们足够好,而是你们没得选。”
在这样的灾难面前,芸芸众生又做出过什么选择呢?
饶是张顺风再好奇,生死离别的戏码出现在他眼前十多次,也会令人厌烦。往二楼走去的时候,他似乎理解了医生为什么面对痛苦的病人能够那么冷静如常: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只是习惯与否。
就当他都快忘了第一个房间的故事,以为自己只是拿这机器上了堂历史课的时候,在二楼的最后一个房间,他望着全息影像,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站在病床前握着手术刀的,正是那位在第一个房间出现过的中年男子,张顺风就算记不得他的脸,也认得出他胸前的勋章;而一个面色已经紫涨的老人正拼命把氧气管从自己嘴里拔出来,看到那满头花白的头发,他虽然还没有认出,但脑子像是被挨了一棒,开始嗡嗡地响起来。
“呼吸机有什么用?”那个声音十分沙哑无力,但音色仍然突出,张顺风此刻百分百确定,这绝对是第一幕出现过的,手握着基因图谱秘密的那位老人:“你以为我看……看不出你的目的?你要切开我的气管,让我再也说不了话,你不是来救命的,你是来灭口的,你……你怕我把秘密说出去,是不是?”
“老师,您不要这么说。”中年男子脸上仍然洋溢着标志性的微笑,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看到这个笑容,张顺风总觉得瘆得慌,“这个病毒的厉害您不是不知道,刚才看了您的片子,肺部已经积水了,您看这血水都从嘴里流出来了。”男子抓起一块棉球,将老人嘴角流出的粉红色液体擦干净,“您自己看,不从气管插入的话你就会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我……就算活不下去也无所谓,”老人显然说话已经十分困难,胸部猛烈地起伏着,呼吸频率快得吓人,每一下却艰难又短促,眼球凸起,“你告诉我,这是不是你干的?基因……图谱,你是怎么……拿到的?”
“我之前就回答过您了,在四楼的时候。”中年人语气平淡地回答,仿佛眼前不是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只是快要煮熟的螃蟹,“只有不平凡的人才有权利做犯法的事情。至于为什么我能拿到基因图谱的信息嘛,既然是不平凡的人,当然能做到平凡人想不到的事情,对不对?”
“你这个……强盗!你是个贼!”
男子不知是不是看老人虽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决定满足一下他的好奇心,“两年前您是不是买了辆新车?”
老人盯着他,嘴上不断地喘着短促的气,在这种状态下,等待对方卖关子也变成了煎熬。
“这辆新款‘福帝’汽车,哦不对,他们已经被智能眼镜制造商达芬奇收购了,这辆新款达芬奇汽车,是不是可以连接你的达芬奇智能眼镜,在您开车的时候可以打电话发消息?不愧是科技从业者,您对先进科技的敏锐程度非常值得敬佩。在大家还在用手机的时候,您已经换成了这副眼镜,每天透过它看这个世界,用它查资料、开会、联系各式各样的人,可是您别忘了——您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
“你居然……”
“您是不是有一次上班迟到了,在路上有人给您打电话,问您要基因图谱系统的登录密码?”
老人的眼神充满绝望,青筋暴起、眼球突出、直勾勾瞪着床边的中年人。
“您是不是就在电话里告诉对方了?这可是违规操作呀。可是您因为自己迟到了,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同事的要求对吗?您也觉得,在您自己的车里,肯定不会有人监控对吗?”
张顺风觉得自己和病床上青筋暴起的老人一样,呼吸困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收购了福帝汽车的达芬奇……当年还是智能眼镜制造商……
汽车和智能眼镜,飞车和眼机,之间跨越了五十年……
他想到现如今那家赫赫有名的企业,想到自己还在卫生所外淋着雨的高级飞车,不由地出了一身白毛汗。
“你……到底……要……”
“如果世界上的人都很蠢,那我为什么不聪明些呢?”中年人亲切地弯下腰,嘴唇快要贴到老人的额头,“谁聪明、强硬,谁就是他们的统治者;谁胆大妄为,谁就比其他人更加正确12权力只给予敢于俯身拾取的人,而我只是率先弯下了腰。您快要哭出来了,老师,您的呼吸都在发抖,是在怕我吗?还是在担心我?”
老人的面部已经越来越暗淡发黑,几乎要说不出话了。中年人轻笑了一下,像哄小孩似的柔声说道,“您怕我离您这么近,要被传染上,对不对?没关系,您的基因图谱太全了,足够把我认为值得留下的精英都排除在外……您曾经也是一个不平凡的人。直到在四楼那次你拒绝给我基因图谱的权限之前,我都认为您是我见过的最优秀、最伟大的人。”
“是因为……因为我……拒绝你……”
“不,当然不是,我不怕反对的声音,也不怕不听话的人。”中年男子摇摇头,“但在那次之后,我发现在您的基因里,只有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在人类的进化中应该被淘汰的片段,而我后来也亲自找到了它,把它编进了病毒的攻击目标里,老师,那就是对弱者的怜悯。”
“泛滥的同情,是被科学所禁止的。”
他说完,在老人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夕阳在他的侧脸上从额头流转到下颚,在眼窝盛满了黄昏火烧似的流光溢彩,甚至在那一刻,张顺风恍惚间在他脸上看到了“被科学所禁止的同情”——然而下一秒,他严肃地站起身,拢了拢衣襟,抓起对讲机沉声说道:
“叫麻醉师来,切气管,上呼吸机。”
最后一丝残阳落了下去。
张顺风猛一抬头,看到渐暗的天色,这才意识到整个白天都几乎已经过去。四下阒无一人,只有胸腔里那个心脏不受控制,扑嗵嗵地狂跳。
大瘟疫根本就是人为的瘟疫!甚至不能称之为瘟疫,而是精心策划的、为了“筛选”优质基因的人类清除计划……
难道压根不是时代造就了伟人,而是他们亲手改写了历史吗?
以多少人的生命为代价……
张顺风光是脑子里想起这个念头就已经怕得要死,手脚发软,几乎要握不住那个还微微发热的重构器。人在脆弱的时候尤其害怕孤独,他本能地回过头去,“魏师傅……”
如果说过去的场景已经让他血液凝固,那么接下来的事实几乎是让他浑身血液倒流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卫生所,只剩下了他孤零零一个人。
第八章:存在与虚无[14]
在人类这个物种所自创的文明里,有一种东西叫做自由主义。这是不称职的自由,是受苦的自由,是不合时宜的自由。还有一种东西叫民主:好像人和人之间除了物理和化学性能平等之外,其他东西也会自然而然平等似的[15]。全息影像中的中年男子喜怒不形于色宠辱不惊于人,惊天阴谋在他思维里如烹小鲜,而张顺风在2099年的一个下午被一个老年人的不辞而别吓破了胆,虽然都是五官分明四肢健全年纪相似的人,可在看不见的地方,飞车和眼机都改变不了的内在的东西,人与人之间离所谓的平等,看来还是隔着一道银河。
张顺风那和人类精英并不平等的脑袋里此刻只能冒出一个想法:
闹鬼了。
一个数学博士和建筑师觉得闹鬼,充分表现了无论多少学问和造诣对人的塑造都全然比不上一分钟亲身体验。曾经不可动摇的唯物主义理智不见踪影,脑子里却挤满了曾经看过的午夜悬疑小故事。可这闹鬼也得在晚上,现在这还没到晚饭的时候,鬼也还没上班不是?张顺风在走廊里独自漫步,情绪终于缓和少许,逻辑重新掌握指挥权。张顺风觉得毕竟魏师傅之前曾经言辞激烈地反对过他,叫他赶紧把重构器处理掉,可自己把魏师傅的警告置若罔闻,自顾自跑出来挨个房间试了一番,多半是魏师傅不愿意陪他胡闹,自己走了。
可这样的话……魏师傅不会去告密吧?
经过这一整天的熏陶,张顺风现在算是心悦诚服地相信老黎说的“知道太多不一定是好事”——这数量和质量都超出承载范围的信息一下子闯进张顺风的大脑,他恨不能自己现场开颅,赶紧把它们掏出去。
如果说那场瘟疫确实是人为的阴谋,那这一定是现在掌权的那些“精英”们竭力要掩盖的真相。而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却无意间窥探到了阴谋的冰山一角,要是被人知道,那他多半得变成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号。
而第一个片子,他是和魏师傅一起看的,魏师傅作为经历过大瘟疫的人,是活生生的历史,说不定还比他知道的更多。魏师傅或许也是提前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见阻止不能,只好独善其身;而一般来说,想要在这种情况下独善其身,都是要去做污点证人的。
张顺风越想越怕,好像手上的重构器已经开始无形间启动倒计时,随时能把他炸成碎片。
不管怎么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还是先离开这里为好;至于今天的工作任务没有完成……脑袋都挂在裤腰带了,还管得了工作的事情么?如果魏师傅已经跑出去捅了篓子,那现在全公司也早就知道他为什么没完成测算任务了。
张顺风越发觉得此地不可久留,匆匆收起设备就跑,到了卫生所门口看到自己的车还在雨里泛着湿润的白光,来时经过的深井里传来雨滴撞击水面的清脆铃音;张顺风快步走到车旁,这个每天上下班的交通工具多少给他带来了些现实世界的实感,他刚想拉开车门,坐进去好好理理思路,又忽然想到刚才投影里中年男子口中的监听方式,不禁眼皮突突直跳,手搭在门把上不动了。
他来回焦躁地踱着步子,后来干脆坐在井口,井里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他的思绪更加杂乱,手还在口袋里捏着重构器,思前想后,企图说服自己放宽心。魏师傅不是跟他一起看了第一段视频吗?追根溯源,这机器被启动就是魏师傅的功劳,真要追究起来,魏师傅也逃不开责任。他应该还不至于那么傻,明知后果还要自己往枪口上撞。
可无论如何,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真不好受。
思索再三,手中的重构器一度悬在井口,但最终张顺风还是决定先回去再说;这荒郊野岭除了开车别无他法,尽管知道此刻开始做任何防范也已是杯水车薪,可张顺风还是小心翼翼地在坐进驾驶座之前关闭了所有可能“泄露行踪”的设备——连眼机都被他关了机。自动驾驶功能连同车上其他所有能够关闭的功能都被他关了个干净,张顺风就这样提心吊胆地开回了家,用了比平常两倍多的时间,还开错了四次岔路,好在现代科技的庇佑在其它车上还没有失灵,能够自动减速避让,总算是一路安然无恙,就是罚单估计没有少吃。这么折腾到家已经过了晚饭点,但张顺风却丝毫不感觉饿,当然,就算饿他也不敢在天黑以后出去找吃的,大花臂的教训他还没忘呢。
连张顺风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晚上是怎么度过的,总之第二天早上九点,他不知怎地还是浑浑噩噩、梦游一般出现在了公司领早餐的入口处。很多人都以为越是紧张害怕,关于这些紧张害怕的记忆就越清楚;其实不然,在极度惶恐无助的状态下,人的大脑面对负面情绪会干脆采取逃避策略,直接把所有相关事物统统从记忆里清除出去,据说应激性精神障碍就是这样的原理,但张顺风不懂这些,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昨天的工作任务并没有完成,马上就要挨组长骂了。
他嘴里含着韭菜鸡蛋包子味同嚼蜡,远远看到组长迎面向他走过来,心说不好,肯定是要来兴师问罪了。他手脚冰凉,腰杆挺直,电线杆似地僵在座位,做好了上断头台的准备——当然此时他没有想到,等待他的不是断头台,而是凌迟。
组长和颜悦色地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昨天不好意思啊,害你白跑一趟。”
张顺风吓得连眼睛都不敢眨,他们组长的脾气他还是知道的,这是要玩什么?欲擒故纵?还是温水煮青蛙?他心里没底,声音小得像蚊子哼,“那个,是我不好,我……”
“倒也不能怪你,我昨天去定期体检更新眼机了,所以你联系不上我也没办法,但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可以跟组里其他人打声招呼。” 组长客客气气地说,“我也没想到那个魏师傅居然压根没去现场,害你白等一整天。你的测算数据我看了,虽然没做完,但是鉴于你是一个人做的,也很不错了。我今早联系了优化二组的马工,还得麻烦你跟他再跑一趟,马工对化工厂那一片也熟,他应该……”
“你……说什么?”张顺风脑袋里现在有一千只小蜜蜂在飞,拉着此起彼伏的警报,“魏师傅他……他……”
组长皱着眉头,以为他要追问什么,食指竖在嘴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其他你就别问了,昨天魏师傅旷工的事情也别到处跟人说了,这事儿上面还在查,为了他好,咱们别到处声张,懂了没?”
张顺风骇然,“不是,魏,魏师傅他……”
他明明昨天去现场了啊!
还好如今的科技还没能发达到把脑海里的想法变成广播公开放送,组长听不见他内心的呐喊,只当他还在好奇魏师傅的事儿,摇了摇头,“谁都不知道,你也别问了,你就只知道他旷工了一天,听到了吗?今天马工直接开车带你去,你别担心,吃完早饭去40层车库,他应该已经在电梯口等你了。”
张顺风哪还有心思吃包子,一路魂不守舍,双腿绕过脑袋的指令牵着身子往前走,上到40层,果不其然,一辆银色最新款达芬奇X停在电梯出口,马工已经在等他了。
马工并不是公司里什么赫赫有名的人物——当然如今的大集团里,本来每个人也都是螺丝钉,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也谈不上出类拔萃一说;何况优化二组虽然和一组是隔壁,但实际上主要承担爆破工作,对精雕细琢、层层拆除闹市区大楼,经不得一点闪失的一组来说简直都是大老粗,张顺风当然也没听说过这号人。不过这辆达芬奇X到是张顺风刚毕业就心心念念的最高端款,价格足足比自己的E系列翻了三倍,贵到张顺风连打肿脸充胖子的想法都没有。三十年来笃信车是男人的铭牌的张顺风,看到这梦寐以求的豪车,那光洁的漆面,俊朗的双翼,连车的主人在他眼里都熠熠生辉了起来。
车窗落下,马工点点头示意他上车,张顺风这才看清对方的脸,外貌并不出众,倒是八字形小胡须非常惹眼,年纪也不大,和自己相仿,估计也是刚来公司不久的。他对车主和车的向往只持续了几分钟,就又被排山倒海而来的恐惧和疑惑占领,简单寒暄之后,他便一言不发,只盯着前面的道路不作声。
行进了十多分钟,马工打破了沉默,“张工今天还要再跑一次,也是难为你了。”
这话听得张顺风头皮发麻,“怎么,你也知道?”
“你说魏师傅的事儿?全集团都知道啦,没人敢说而已。”马工熟练地按下自动驾驶,偏过头饶有兴趣地问,“你说一快九十岁的人,眼看着要退休了玩失踪,亏不亏啊。”
“失踪?”张顺风吓得不轻,连尾音都劈了。
马工反问,“昨天被放鸽子的不是你自己吗?”
张顺风慌忙掩饰,“不是,我,我只是……”
“你不会只知道他没去现场吧——不过也难怪,你昨天等到那么晚,压根没进公司,我告诉你,昨天办公室里面可热闹的很呢。”
“到底……怎么回事?”
“失踪了呀,就是怎么也找不到了,就跟没这个人一样。”要不是马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张顺风都要以为他在逗自己玩,“昨天工程部部长例行巡视大家的工作情况,才发现魏师傅早上压根没去公司,他本来以为魏师傅直接去现场忘了先到公司,想查一下眼机定位来着,结果你猜怎么着?根本就没有眼机的注册信息!”
张顺风张大了嘴,下巴都快要脱臼了。
“眼机不都是有注册信息的嘛?序列号,根证书什么的,每年体检还要更新的。”马工点了点自己的眼角,“直接什么记录都没有了!就算是换了新眼机,医院也会有记录,新时代以来,所有哪怕用过一天、一个小时的眼机也能查到信息,结果魏师傅的直接没啦!整个下午公司里都在说这事儿,据说人事想查他的住址和紧急联系人,都无从下手,因为所有的档案里都没有这个人,他直接不见啦!你说邪不邪门?”
张顺风哆哆嗦嗦,“那今天……”
“当然也没影子呀,本来据说就是个孤家寡人,现在直接查无此人了,咱们小工人也不敢问,是不是?”说完他抬了抬眉毛,“不过你知道为什么集团里不给人讨论了么……”
“据说,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啦。”
“咱们这个世界上是有秘密的,有咱们普通人不能知道的秘密。要是你不小心知道了的话,你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哟。”
一整天的拆除工作乏善可陈,测算已经做了一大半的张顺风很快就收了尾,接着就是优化一组的鲁班系列机器人上场的时间。看着机器人拆砖卸瓦,张顺风大脑中那段五十年前的记忆也变得死无对证。这时他才体会到老黎所说的,历史的重要性。不过讽刺的是,似乎任何事物都是消失的时候才变得重要。直到张顺风回到单位和马工告别,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那一段悬疑片一样的历史重构,还有马工在去现场的路上半开玩笑对他说的那几句话。
马工可能没有当真,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魏师傅是知道了第一间房间的秘密,才“被消失”的吗?那下一个会不会就轮到自己了——如果是,那会在什么时候?张顺风躺在床上,三更半夜也没法入睡,昏昏沉沉中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怎么能仍然毫发无损地躺在床上想心事。
他甚至渐渐怀疑自己其实已经消失了——这昏暗的四方的房间,正从整个地球大陆上脱落,飘零在无涯的时间之海上,随着惊涛骇浪颠簸摇晃,随时要被下一阵汹涌的波涛吞没。所有和他有关的痕迹,或许正在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每周必去同花牌馆的他,只吃韭菜鸡蛋馅包子的他,优化一组的他,每个月按时还贷的他,在金蔷薇试验者招募网站上徘徊的他,和全城头号花魁偶遇的他,还有……无意间打开重构器的他,被大花臂追赶着闯进同花馆的他。他的银行账户、志愿者编号、四建集团工号、眼机的序列号……在眼皮的一开一合间,似乎已经被埋进土里,填好了坑,压平了路面,种上了新的花朵。
可为什么不见的偏偏是魏师傅?自己却被遗漏了?
还是说,这遗漏本身,也是有原因的?
他越想越怕,夜幕缓缓降临之际,他甚至不敢从被子里抬起头睁开眼;尽管他的屋子和往常没有丝毫不同,但他不用抬头也知道,好像在某个角落,有双一闪而过的眼睛。
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早就知道了……他们正看着他,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今晚?不,绝对不是……现在再仔细回想,早上坐上马工的车之后,会不会在那辆车里,就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了?他们只要想看,一定能看得到的,何况自动驾驶都开着,什么都开着,要知道车里的情况简直易如反掌……不,不仅如此!张顺风紧紧握着拳头,指甲都要嵌进手心里。一定比那个时候还要早,第一次去卫生所的时候,这双眼睛在什么地方盯着他们?是那口井吗?还是化工厂埋在地下的管道里……甚至比那个时候还要早!他口袋里藏着重构器,被追赶着在午夜的笔直马路上狂奔的时候,两旁黑漆漆的灌木丛和花圃里,难道没有同样的眼睛看着他吗——他只是太紧张了,顾不上去注意!再回头想想人头攒动的同花牌馆,在那一声春雷的闷响的时候,会不会那双眼睛就已经发现了他,正等着他跟牌?
也许是太久没有好好睡觉,张顺风此刻额头冰凉,太阳穴却滚烫,豆大的汗珠沿着发际线渗了出来,滴溜溜挂在眼睫毛上——虽然张顺风自己也分不清,眼周的液体究竟只是汗,还是有其他过分害怕而分泌出的液体。
他仍然不敢抬头,只伸出一根手指,在眼睛上掸了一下,然后轻轻擦过眼角。
他的眼机一进门就被自己由于过度惊恐而关机了,然而此时,他的手指轻触到眼角,着了魔似的没有移开。
“你要是什么时候怕得不行就再找我。”
他呼吸打着颤,手指摸索了半天,按下了开机键。
第九章:漂亮朋友[16]
“所以,”文文双脚翘在面前的化妆台上,长发盘起,带着一对白金耳环,边涂着粉底液边从镜子里看着张顺风,“你和另一个人偷偷开了这个机子,然后那个人就失踪了?”
“不仅是失踪了,是……是从世界上蒸发了!谁也找不到他,任何系统里都没有他的记录,他就像从来没有出生一样……”
“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没了。”文文不以为然,“你想知道为什么偏偏他不见了,你却没事,是吗?”
张顺风讪讪点头。
“那我就要问你了,”文文抬手夹着刚点燃的一根九五至尊,“有什么事是他做了你却没做的?”
张顺风实在不愿意再回头细想那段过去,每个细节都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可被文文这么一说,他也觉得有道理,于是痛苦地绞尽脑汁思考了片刻,“我……我们当时把机子摔了,他跑过去看,可能按到了开机键,就把它启动了……”
“那不就得了。”文文一脸淡定,“你只要别开机不就行了?”
张顺风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解释,连连摆手,“不是,问题不在这里!文文,你相信我,事情压根就没有这么简单……”
文文剑眉一竖,“我问你,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张顺风被突然这么一问,怔住不说话了。
“你是因为满腔热血,觉得社会不公,要改变什么?还是只是怕这样的变故下一个降临到自己头上?如果现在所有的内幕你都知道了,你会怎么做,是打算想办法把魏师傅救出来,还是打算忘记这件事,从此不再过问?”
“不是,啊,不,我的意思不是……不是不去救,我……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我也做不到呀……再说你看,这都已经,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我也挽救不了,我现在就只有……只是特别后悔,如果我当时没有……”
“所以你并不想救魏师傅,也不想改变这个世界。”
张顺风挠着头,被迫思考着这些活了快三十年从没想过的问题,有如埃尼阿克真被赶鸭子上架运行高级算法,“这……我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我连世界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文文嗤笑,“你压根没有正义感,你只是害怕。”
张顺风低着头,结结巴巴的辩解戛然而止。
“你后悔,不是后悔把魏师傅弄没了,只是后悔自己落得这步田地,达摩克里斯的剑悬在你头顶,你随时都有可能步魏师傅后尘。如果现在我告诉你,只要不再碰那个开关,你就绝没危险,这把剑给你撤掉,你会不会释然?这几天的经历只当一次噩梦。”
张顺风要急得哭出来了,“可事情不是这样的,文文,你听我说,这事情肯定要复杂得多,他们绝对不会放过我……”
“我现在就告诉你,只要不碰开关,你就没事,也不会有人不放过你。”
张顺风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两手像今晚刚长出来似地不知道往哪搁,“不是,文文,你听我说,这机器绝对有鬼,就算我不打开,它还是,还是在我这,我……”
“那你把东西扔掉就是了。”文文不假思索地说。
张顺风本能地摇头,“不,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文文忽然起身来,吓得张顺风连连后退,她转过身正视张顺风,好像用眼神就能把藏在他心里的真实想法逼出来,“你首先没有践行正义的想法,又怕自己遭遇不测,还不愿意扔掉这个东西,你到底想怎样?难不成你还指望有人出两千块,把这东西买了?”
张顺风被贴着门板,脊背从上到下一溜透心凉,“我,我不是……”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文文步步紧逼。
“我没有骗你……”
“我问你有没有事瞒着我,不是问你有没有骗我,我知道你没有骗我,你也做不到。说谎是心理够成熟、逻辑够严密的人才拥有的能力;但是人都会隐瞒,毕竟隐瞒比说谎要简单得多。”文文朝他抬了抬下巴,“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我?你启动机器之后,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文文。”张顺风沉默良久,“不是我不愿意说,是这些事情,我们或许就不该知道……我不想害了你。
“不说的话你就可以走了,不知道完整的真相我没法帮你。”文文不再给张顺风面子,“如果你不想解决问题,只是想找个人陪你的话,出门右转第二个房间,那个新来的姑娘比较适合你的消费水平,或者楼下的机器娃娃。”
“你真的不怕自己被牵连?”张顺风象征性地做出最后的抵抗,但他也清楚要给他下逐客令的文文不会就此罢休。
“担心就免了,我还轮不到你来保护。再说了,我们需求不同,你的目的是保命,我的目的是好奇心,我接待过无数达官显贵,还从没听过谁能让一个人凭空消失。我想知道到底什么事情可以重要到上面不惜动用如此复杂的手段抹去一个人的存在。”她说罢优雅地起身,拽着自己睡裙的白纱裙摆,蝴蝶似地翩跹跃到床边,示意张顺风坐在她方才坐着的化妆台的椅子上,“说吧,你们看到了什么?”
张顺风对自己看到的秘密仍然心有芥蒂,但压抑了三天的情绪却又不吐不快,一直苦于找不到倾诉的对象,现在既然文文主动邀请,便暂时把担心和恐惧都抛到脑后,竹筒倒豆子一样,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他这次讲得事无巨细,从自己怎么摔了机器,魏师傅怎么打开了它,到它怎么扫描房间,自己在每个房间看到了什么,又是什么时候发现魏师傅消失的……但凡能够回想起的细节,全部一五一十跟文文交代了。
说来奇怪,他对那段经历怕得要命,但在文文这里却放下了戒心,也不知道是她房间的暖色柔光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还是身边坐着的可人身上散发着春天的花香,张顺风足足说了二十多分钟,最后停下来的时候,比起口干舌燥,更觉得如释重负,好像那双盯着他的眼睛也一起被吐出来,装在盘子里,摆在了两个人面前。
文文一时没有说话,张顺风也不催她,终于松弛下来的神经全力享受着昏黄慵懒的灯光,忽然觉得,这房间里似乎只缺一本圣经。
“你的意思是说,五十年前的那场瘟疫,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文文安静地开口,“是影像里的那个中年人为了实现少数高等人类的进化,而把他们认定的人类残次品清除出去,是吧?”
张顺风默默点头。
文文微微一笑,“看完之后,你信吗?”
张顺风被文文的话又一次敲了当头一棒。是啊,他相信吗?看了那么多全息影像里的故事,他都默认是事实,甚至没有想过自己还有“不信”的权利。
文文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既然都不一定是真的,还有什么好怕呢?”
“可这个东西,文文,上次你爷爷也说,是用来看过去的事情的,那这么说的话,应该也不是假的……”
“我没有说它真,也没有说它假,这不是个非黑即白的选择题。”文文的声音静得像一池湖水,在无风的日子里,朝湖心只消看上一眼,整个人都能沉到湖底去,“完全的真和完全的假都是不存在的,这世上绝大多数听到的看到的事情,都夹在真和假之间,要靠听故事的、看故事的人去判断的。顺风,你看到这些故事也有好几天了,现在你有自己的判断了吗?”
不到三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张顺风被文文这一声“顺风”喊得眼冒金星,全身骨头都下了一遍油锅,炸得又酥又脆,滋滋冒着油星儿,哪还有心思细想什么判断,文文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乐颠颠点了两下头。
文文不傻,却也懒得戳穿他,继续沉声说道,“对我来说,其实现在的信息还太少,不足以形成我的判断。你说你看了这么多故事却逃过一劫,魏师傅却不见了踪影——到底只是因为他是按下开关的人,还是因为他不仅‘看了’,而且’信了’?”
“你说他信了,是……是什么意思……”
“他是旧时代活下来的人,有足够的经验去形成判断,也许这段故事唤起了他记忆里的诸多细节,足以让他确信这段故事是真的。”文文耐心地解释,“如果你是统治者,想要销毁历史的证据,你会消灭仅仅看过的人,还是真正相信的人?”
张顺风骇然,“那我跟你说了,岂不是……”
文文皱眉,“所以我才说,知道这些故事本身,不足以构成被清除的条件。要把任何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抹去,都要花很大功夫,即使是那三位……所以这样的条件,必定会极为苛刻。”
张顺风睁大了眼,“我……你的意思是我看完之后,我不信吗?”
“你根本没想要不要信。”文文替他下了结论,“更没有自己的判断,你就只是动物园看猴子,图个新鲜。我问你,你这几天有哪怕一秒钟想过,要去求证,要去寻找更多线索,或者要去留意相关的细节吗?”
张顺风双手抱头,“我……我不敢呐!”
“你不是不敢,你压根没想过。你不是手握着机密在躲避掌权者的追杀,你是看了个鬼故事然后怕鬼从你床底爬出来而已。”
小赌徒张顺风泫然,“那我要……要怎么办啊……”
“你到底想要什么?”文文回答,“既不是正义,又不是安全,也不是事实。”
张顺风赶忙说:“我都想要啊,正义,难道就应该让当权者这么逍遥法外吗?安全,我当然想保住自己的命了,如果可以的话,能把魏师傅也救回来是最好的了……我又怎么不想要事实呢?怎么会有人不想知道真相呢?”
“但你很明显做不到全都要。依我看,保全自己是你唯一能做的事。把重构器给我,我去帮你处理掉。”
他又下意识攥紧口袋里捂得温热的重构器,“不,不行……”
“又舍不得了?那你就用呀,不管是求证事实还是反抗革命,这重构器都能派上大用场。”
张顺风紧抿着嘴唇,摇了摇头。
“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文文从椅子上起身,坐到床上,胳膊挨着张顺风的胳膊,目不转睛盯着他,盯得他思想凝聚不成型,好像从来活在潜意识里、通常只有在梦里才出现的原始本能涌上表面,取代了大脑的理智活动,掌控了他的整个身体,他的脸很烫,但能感觉到一道冰凉的痕迹慢慢从额角往脖颈的地方爬。他想努力集中精神,但大脑却已经被扑鼻而来的香气和臂膀传来的柔软触觉占满了容量。什么正义,什么世界,都被眼前的娇艳美人挤走了。
张顺风被逼得无路可走,“我想……我想……我想要……”
他嘟囔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得了的东西,恨不得自己给自己一嘴巴。明明在商量人命关天的事情,他却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让人误会的话来,也不知道是脑子运转过度导致了错误,还是万分挣扎之后终于承认了自己动机的不耻。不去找警察举报,也没去找老板谈心,却径直跑来了同花馆,难道不就是为了讨个半帘清风,一榻明月?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文文下一秒就会把他扫地出门了;然而他只听到一声轻柔的叹息,女孩温热的气息带着甜香包裹了过来,像是栀子花,又像是玫瑰。
是花园的香气和春天的温度。
他鬼使神差地在幻梦般的伊甸园中伸出手,一寸寸沿着身边柔软的肢体攀了上去。
“算了,你焦虑过度了,今天什么也别想,先休息吧。”他感觉到文文把下巴放在自己的额头,手指擦过他的后颈,没有半点要推开他的意思,“今晚在我这里睡,就不会怕了。”
张顺风一直被咄咄逼人地质问着,四肢和精神都紧绷到极限,忽然得到对方温柔的纵容和积极的回应,宽慰的话语既出,他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瞬间颓圮,眼泪忙不迭地奔涌而出。
他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他只想有人抱抱他,告诉他他没事,一切都没事,仅此而已。
文文的肩膀都被他哭湿了一大片,这场泪雨来势汹汹,过了许久才有了减弱的趋势;张顺风抽噎着抬起头,盯着文文的眼睛说,“我……我是不是害了你?”
文文轻笑,“怎么会,本来就是我问起的,再说了,听一个故事又不会怎么样。你我不都还好好的?再有什么问题,门口两位大哥也不是好惹的,不是吗?”
文文这一句俏皮话倒像是给张顺风吃了一口镇定剂,想起来上次被那两个警卫机器人吓得不轻,意识到现在自己和他们是一边的,张顺风瞬间觉得有了靠山。加之文文脖颈上的阵阵香气,酥软的胸脯和张顺风的胸膛紧紧贴合,一时间张顺风所有的烦恼都抛被到了九霄云外。
“所以我看到的那些……你信吗?”
双手放在他的肩头,“答应我,先别想了,好吗?现在你根本没有判断能力,先睡一觉起来,这里有我,你不用怕。来,外套给我,要洗个澡吗?还是就直接睡?”
文文毕竟专业出身,业务熟练不说,嗓音都自带催眠效果,张顺风最近几乎都没合过眼,整个人都昏昏沉沉,被这声音一蛊惑,立刻缴械投降。他顺从地摘掉外套爬上床,像犯了错的孩子得到妈妈的宽恕,终于得以回到温暖的被窝。
“我去里屋。”文文说完把拢在后脑勺的发髻松开,任头发柳条似地松软地垂下来,走门前,却停了下来,站了几秒钟转过头去,和偷偷盯着她的张顺风的眼神撞了个满怀。
“丢你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
张顺风被这屋里若有若无的香气熏得快要没了理智,再说了,都到这份儿上,再假正经简直天理不容,张顺风赶忙摇了摇头。
文文弯着眼睛笑了起来,那是张顺风记忆里她最后的,也是最好看的表情;然后灯光不知怎得就熄灭了,那远远的春天的香气随着长裙扬起的风裹挟而来,从张顺风的每一个毛孔渗进去。
“文文。”
“嗯?”他听到呼吸声从他正上方传来,慢慢贴近他的耳侧。
“你会不会后悔,给我留了你的号码?”
“怎么会呢。”两瓣湿润的嘴唇触到他的耳廓,每一个吐息都撩得他又酥又痒,“每天我总要见一个人的,只不过今天恰巧是你而已。”
“那你……见谁都没关系吗?”
“有关系。”冰凉的手指顺着他的锁骨一路向下,“我就是为了要见你的。”
窗外似乎下起了雨,早春的细密水滴蚍蜉撼树般拍打在坚硬的玻璃上,发出柔弱的喟叹。夹在那淅沥的雨声中的,是远处传来的戏词,那女声千回百转,袅袅不绝。
“即便是十二巫峰高万丈
也有个云雨梦高唐[17]”
第十章:流浪者之歌[18]
清晨的朝阳并不能照进这被挡得严丝合缝的闺房。虽然矗立在百米高空,却永远躲在暗处,张顺风睁开眼的时候,窗帘接缝处昏红的灯光,有种被时间遗忘的错觉。
还沉浸在昨夜欢愉中的他抬手一捞,扑了个空,温香软玉并不在身旁,连被褥里残存的温度也无影无踪。
他迷瞪着眼睛,按下眼角,亮白数字漂浮在眼前,原来已经接近正午了。
他没想到自己会睡得如此昏沉,竟然连文文走了都没有察觉;即使知道文文的职业注定了她只会出现在晚上,在望着床榻凌乱的痕迹时,他居然还是有一丝失落。
文文说得对,他自己并不是个有判断力的人;连一句逢场作戏的“我就是为了要见你,”他都能当真。
可是和一个萍水相逢的妓女有什么能成真呢?他只是在绝望无助的时候,找了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远离了这个残酷的世界一个晚上而已;也许文文早就明白这是他能得到的全部,也是他想得到的全部。张顺风想到这,摇了摇头,伸手抓了一把前额的头发,神智又清醒了几分。
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俗不可耐的想法:也不知道文文会不会收他钱。
张顺风自己似乎都被这不分轻重缓急的思路逗乐了,苦笑了一下,撑起身子下了床——下体还有点隐隐作痛,单身近30年的他第一次真枪实弹,笨拙又狼狈——还好文文久经沙场,让张顺风根本不需要、也腾不出精力反省自己在文文眼中的形象。文文昨晚说的一切都很在理,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消化;他本该花点时间好好想清楚,再来和文文商量。这是件开不得玩笑的严肃事,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文文似乎成了能让他特别安心的存在;即便是心知肚明,她本身就是用来逃避现实的黄粱一梦、痴心妄想,但下丘脑分泌的激素就像毒品,叫人欲罢不能。
何况张顺风现在也算是个食髓知味的人了。
虽然今天请了假,但在这里一直等文文晚上回来,也不是个办法;他并不想在文文的住处呆很久,一来是自己没带换洗衣服,怎么也得回家去;二来是没了文文的诱惑,这房间和地点总让他觉得不自在,内心的道德卫士趁着缱绻后的空虚卷土重来,装腔作势地摇旗呐喊。他盯着文文翘过脚的浅木色梳妆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起身决定套上衣服,先回家去。
他木然往衣架走去,随手把衣服一提,披在身上,然后双手随着这短短几天来养成的习惯,顺势插进兜里。
他突然整个人像被按下暂停键,呆在了原地。
一直在右边口袋里的重构器,不见了。
他全身僵直了几秒,然后发了疯似的,把自己的所有口袋内里掀翻出来。
没有,哪里都没有。
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昨天他放在哪里了吗?没有,这一点他可以肯定;因为他清楚地记得,昨天文文质问他为什么不敢丢掉,还要帮他去扔的时候,他还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重构器,连声说不。
难道是文文……
张顺风此刻已经快要癫狂了,他一阵热血上涌,也不管这是谁的房间,把所有能掀开的地方全部刨了一遍——衣柜,梳妆台,床铺,床头柜,浴室,里屋。
没有哪一件家具和房间上了锁,可张顺风在翻得满地狼藉的屋子里喘着粗气,仍然一无所获。
哪里都没有。
他也没心情收拾残局,径直拉开门走了出去,直奔还在打瞌睡、显然并不在上班状态的前台小姐。
他尽管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却仍然又粗又沉,“文文去哪了?”
前台小姐经营风月场所多年,见过不少失态的客人,但面对眼前的客人仍然忍不住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中午好,您……您是要找哪位?”
“我找文文啊!”张顺风觉得这个问题简直莫名其妙,明明昨晚还对他笑脸相迎,果然服务行业的笑容都不能相信,“我刚从她房间出来,她人呢?”
好在前台小姐职业素养够高,忍气吞声地没有发火,只是脸色阴沉了下来,“这位客人,小月也是要下班的,昨晚您来的时候我就跟您说过了,服务时间都是晚上十二点到早上六点,现在小月已经走了。”
张顺风挨了当头一棒,“小月?什么小月?”
前台小姐还不知道嫖娼能有把人嫖失忆的功能,皱起眉头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他,“您昨晚光顾的是咱们的二牌小月,您是不记得了吗?小月说昨晚等了您一宿也没见人影,不过先生,按这里规矩,指定了姑娘之后不管您做什么,费用我们都是要照常收取的。”
“我……”张顺风直接傻在了原地,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我昨天见的是文文啊?”
“先生,昨天文文就没来上班。”前台没工夫跟他耗,只当这个人是来找茬的,已经阴沉着脸转回身子不再看他,“您自己好好想想,您昨晚约的是小月,系统里都有记录的。”说完在眼角轻按几下,弹出眼机的屏幕来,手指在空中一划,把画面传给张顺风。
张顺风这时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全身发冷,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摩擦发出的“咯咯”声响,禁不住发着抖;他刚想说什么,余光瞟见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走了出来——每天拉不到客人的青楼女子很多,除了家喻户晓的几位镇店小姐,其他赋闲的妓女都会等到两三点钟,确定今晚不会有人临时光顾,然后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把那个姑娘吓得惊叫一声,但张顺风顾不得其他,低声吼道,“知道文文去哪儿了吗?”
“你说……你说谁?”
那女孩瑟缩着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怯生生地回答。
“文文啊!她昨天来这里了吧?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张顺风急切地问。
姑娘茫然摇了摇头,“文文昨天没来上班啊?昨天那间房里不是小月……”
“我明明见到她了!就昨晚,我们还聊了很久,还……总之她昨天肯定来了!”
“这位客人,我真的不知道。也许她来见你了,但我一整晚都没有见到过她呀。”
“不可能!我们就在她的房间里……”
张顺风拽着姑娘本想接着逼问下去,结果突然被人从背后抓住了肩膀;那双手力道极大,痛得张顺风喊出声来,回头一瞧,果然是那一身闪亮碳纤维盔甲的保卫机器人。液压手臂的力道一使,张顺风整个人都跟着机械臂扭动了起来。还没等他求饶,就只觉得天旋地转,接着被保卫机器人一个过肩摔扔出了大堂。这一摔算是把他摔了个清醒,再问也不会有结果了,他边这么想着边蠕动着身子,勉强举起双手。
被保卫机器人“护送”出同花馆后,张顺风坐电梯回到地面,他踉踉跄跄靠在大门口,眼冒金星,上身下身一起痛,疼得根本无法动弹,感觉五脏六腑和骨架都被摔成碎片;耳朵里嗡嗡开始耳鸣,还混杂着街边行人的议论纷纷,“你看,又是没给钱的嫖客被修理了。”
哪家风月场所没有安保服务,文文还真没有骗人。
张顺风咬着牙一动不动躺在台阶上,他紧闭着眼睛,没工夫理会路过的人群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他实在痛得紧,足足过了十多分钟,才慢慢撑起身子,大口喘着气。
直接被撵出店门,连嫖资都没来得及付,说明这店里的人当真把他看成了找茬的小混混。风月场所的小姐一般行事低调,头牌直接去自己房间,没有碰到任何人也不无可能,但是系统里居然没有她上班的记录。
怎么可能……
张顺风全身几乎都要散架了,费了好大力气才抬起手,按下眼角,在眼机里找起文文的联系方式和通讯记录来。他恍然有种错觉,好像全世界一夜之间约好了一起骗他;前台的话可以是假的,给他看的记录也可以是假的,但眼机绝不会背叛他——
然而无论是通讯录,还是联系记录,文文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虽然张顺风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怎么在家里拨通了文文的号码,在寂静的黑暗中说自己害怕,又是怎么匆忙地叫了一辆配有高级AI的专车,在那双在他臆想里监视着他的“眼睛”下上了车,闭着眼睛只求车开快一点,能在十二点之前到有她的地方……然而通话记录却没了踪影,自己的眼机正白纸黑字地告诉自己,他昨天联系任何人,上一条记录还停留在那天卫生所拆除工作后和马工的几十秒通话上。
张顺风头一回感觉自己的身体分成了两个阵营,除了顽固不化的脑子里的记忆之外,眼睛耳朵带着那些还不知情的器官纷纷站到了大脑的对立面,开始质疑起自己昔日同胞的可信度来。不,和那些记忆一起负隅顽抗的,还有至今腰背上残存的、指腹轻轻划过的触感,以及指甲缝和头发丝上都仍然挥之不去的春天的花香。
这互不让步、坚决对立的两大阵营在沉默的对峙中,渐渐在张顺风眼前形成了耸人听闻的、但唯一可能的“判断”——
文文和魏师傅一样不见了,他们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行动的痕迹,都在这个世界上被抹去了。
可是明明只过了一个晚上,而且直到张顺风睡着之前为止,他们……都没有动过那个机器。
不言而喻的是,文文突如其来的消失肯定和那个机器有关;但张顺风怎么也想不通,难道是文文在他睡着之后拿走了重构器,看到了什么东西?可是她明明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为什么还要以身犯险呢?或者是那双在背后盯着他的眼睛并不是自己的幻觉,哪怕是昨天那个颠鸾倒凤的夜晚,它也还在注视着房间里的动静,文文和重构器一起,都是被它带走的——可如果这样,为什么又一次偏偏放过始作俑者的自己呢?
方才那一摔着实伤了筋骨,张顺风五脏六腑直到这时才慢慢震荡归位,可思绪还是被摔成满脑袋零碎部件,实在难以拼凑成型,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同花馆一时半会肯定也回不去;眼下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回家去,张顺风这么迷迷糊糊地想着,甚至都没考虑过打车,就这么抬腿走了出去。
他意识还不算清醒,脑子里像起了雾,一片宿醉般的朦胧,每个想法的轮廓都不甚分明,可感官却不听使唤地异常敏锐;他行尸走肉地往家的方向挪着步子,两眼直勾勾盯着前面,头顶上“嗖嗖”飞过各类交通工具,地面的道路大部分毫无生机,每走一段路就碰到污水横流的小巷,和裹着杂色毛毯的流浪汉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像是在评估打劫他的成本和效益。空气里夹杂着水藻的淡淡腥气,那是中央公园的湖;终于走到一个像样的地方,张顺风闻着湿气,头脑被稍稍唤醒,就算是再唯利是图的资本家也需要在自家百米高的阳台享受一片葱郁的美景。这泊湖每到正午就有清洁机启动,把里头的脏东西都捞出来,搅得那些水藻七上八下,在水里翻腾着好不热闹……今天会捞上来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吗?他记得好多年前这儿捞出来过一具尸体,是个中学生,眼机里还留了遗书,说自己活着没有任何意义。凭借药物和低保,谁都能无限地活下去,成绩不好没关系,找不到工作也没关系,若是依然一无是处,就成为生物实验者为社会创造价值。他的这一生都被研究得明明白白,安排的清清楚楚,所生的未知只剩死亡。而要死,除了亲自尝试之外,别无他法……据说这在旧社会还是个不受控制的过程,每个人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因何而死!这个中学生倒是听爸妈或者老师说过,现在的死和其他医学试验一样要自主登记申请的,八成要等金蔷薇给他做全面评估,合格之后才会启动死亡程序。至于合不合格嘛,还要看身体机能和能否继续为世界创造价值……虽然中学生听说绝大多数人到了一百多岁都会去申请死亡,好像人活太久都会觉得没意思……可是他偏不想!他觉得死亡要未知才有意思,要说不出规律才有意思;到了一百岁也不去申请会怎么样呢?可他眼看着还要等八十多年,时间太长,他急着实践;他知道自己现在去登记也会被评估为不合格,青年人嘛,需要他的地方还多的是!可评估不合格凭什么就不能死呢?为什么别人说不合格就不合格呢?为什么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死一次呢?他就留下了这些遗言,然后就投河死了,第二天清洗机轰隆隆地把他捞上来,张顺风还记得那个视频,那天似乎是盛夏,太阳灼眼,树木葱郁,这新闻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记了很多年,也许是因为那个中学生当年和他一般大;这么多年过去了,今天会捞上来谁的尸体吗?或者会不会捞出来一个老人?一个金属小圆球?还是一件白纱裙?
水藻的腥气慢慢飘散了,应该是回到了住宅区,耳旁有一阵阵撩起的风,多半是车开过去了——据说旧社会的车还是要烧燃料的,要靠叫发动机的东西轰隆隆往前送,会冒黑烟,动静要大得多,现在都悄无声息,只有靠风声和眼机的智能定位才能察觉……再往前是幼儿园,这个点应该正好是午休,有个孩子应该是把眼机的午休时间定错了,这个时候被程序叫醒,哇哇哭得震天响;但让他们学会操作自己的眼机也是成长的必修课,这么一想,自己自从戴上了这个东西,就再也没有用过不带提示栏、控制中心、即时百科和各类广告的肉眼来单纯地看过这个世界。而自己用夹杂了各类虚拟信息的有色眼镜看着这个世界的同时,是不是也有一双眼睛在信息通路的另一端看着自己。
就是那双眼睛!那双一直盯着他不放的眼睛……他一回神,四下小心翼翼地搜查一遍,神出鬼没的眼睛又不见了……每次都是这样!要刻意去找的时候什么痕迹都没有,可思绪神游的时候就又会出现!简直狡猾!那眼珠子骨碌一转,就朝他的方向看过来了,似乎是要在他身上找什么……可他明明什么也没有,连重构器都不在他口袋!他恨不得能把那双眼睛揪出来,当面质问他到底想要什么,把所有事情说个明白……要是他们也想他消失,那就直接这么做好了!
他这么想着,浑身发起抖来,癔症似地嘴唇不受控制蠕动起来,脚步加得极快,几乎是连走带跑地回了家;那双眼睛是不见了,可黏在他身上的视线的触感还在,搞得张顺风浑身难受,身上像放了个追踪器一样不自在,一回家就赶快走进浴室,拍开淋浴间的冷水开关,一头钻了进去,冷水兜头浇下来,也把他脑子里的那层浓雾驱散了几分,他站在水里盯着水槽打着转的水流,恍然想起,虽然他把那视线冲走了,可昨晚文文留在他身上的香气和触感,也一起随着水流漂走了。
那个瞬间他甚至开始怀疑过自己来:文文真的存在过吗?也许她只是掌权者门黑进自己眼机,在里面创造的一个幻象。也许文文昨天真的请假了,也许魏师傅那时也真的没有来公司,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不,绝不能这么想。他是现在唯一拥有和他们独处记忆的人。如果他都放弃了,文文和魏师傅就真的彻底消失了——他得做些什么,可他能做什么呢?
昨晚那个让他头痛欲裂的问题又回来了。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是害怕同样的命运降临到自己身上吗?不,至少现在不是……恰恰相反,他甚至全身火烧一样地急迫,恨不能赶紧有人找上门来!投湖自尽的中学生留在眼机里的遗言又不知怎地浮现出来——这些想不明白的东西,不是只有试试才知道吗?那样他宁愿自己也一起消失掉算了!这样的话,也许在那个“消失”的世界里,他还能找到文文。现在重构器不见了,对他来说本应该是种解脱,可他现在只想把那该死的圆球想办法找回来,然后去文文的房间亲自按下开机键,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顺风愤然抓着自己被水淋湿的头发,像是在那里使出吃奶的劲就能给文文报仇似的。洗完澡走出浴室,他还懵懂间有种错觉,好像自己还在同花馆里,借用的是文文的浴室,走回房间还能有那春天的香和交叠在床榻上的修长的腿;然而空旷的房间和胡乱堆在桌子上的脏衣服把他拉回了现实,他从热血上涌的义愤填膺中冷静了几分,一屁股跌坐在床上,开始思考起来。
他或许先前正如文文说的那样,并不是真的在乎魏师傅的下落,只是担心接下来轮到自己罢了;但同样的故事发生在文文身上,他的心态和前几天已经彻底不一样了。虽然他和文文相识不久,何况对方身份特殊,跟他说话还格外不留情面……可张顺风总觉得,自己自从有了她的联系方式之后,对她有了一种在别人身上从未产生过的依赖。这依赖并不仅仅是来源于翻云覆雨的一响贪欢;比这更让张顺风在意的,是文文似乎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她说的话再刻薄也好,评头论足的言辞再犀利也好,——无论张顺风能听懂几分,又同意多少,他不得不承认,这女孩的每句话都有抽丝剥茧的力量,能把藏在自己心里的、多少年来暗无天日的、从未曾注意过的那些想法,从土里刨出来,让它们蠕动着身躯,见着太阳。而他也愿意让文文拿起那把铲子,往他的意识深处去挖,甚至有时候他会萌生出一种依恋,觉得这些只配给她看,也只有她能懂。这或许是因为她离张顺风的“现实”太遥远了,两个人越是没有任何交集,就反而能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缠绕得越紧。至于重构器,这东西本身对他而言都不那么重要了;如果有那个机器在手,能帮他知道文文身上更多的故事,那当然最好,可就算没有,他也得去把文文找回来。
而且现在只有他记得她,这件事也只有他才能做到。
第十一章:你往何处去[19]
人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很多场合下,他们产生名叫“责任感”的情怀的时候,压根没有考虑过这个责任感的对象本身究竟有多少负责任的价值,而只被这种责任感的“排他性”所吸引。他们能做的、或者值得做的事情有很多,可他们偏偏卯足了劲儿,只做那些他们觉得“非自己不可”的事——而这种判断本身却往往一开始就出了错。责任感本该是义务,可在这种生物眼里,却经常和行使的权利弄混淆了。张顺风此刻已经义不容辞地坚信,必须由他力挽狂澜把文文救回来;可没了重构器,他却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犯了愁。文文倒是和他说过,一个人一旦知道了要做什么,就总有能做的事……可这件“要做的事”离现实世界稍微远了些,张顺风近三十年来活着的全部经验都爱莫能助。他本能地又依赖起文文来,搜肠刮肚地回忆昨晚她都说教了些什么——对了,文文是不是提起过,要想找线索也不是没有头绪,毕竟在他看过的影像里,显然金蔷薇的人知道些什么。
可一来他没有重构器,估计连金蔷薇的大门都进不去,二来这几大赫赫有名的集团,就算张顺风能进了大门,他们的领导者定都神龙见首不见尾,哪是他想见就能见得到的……
现如今张顺风唯一能和金蔷薇的相关人员有任何交集的地方就是临床试验中心,但他也很久没有抽中签了。
遇到困难的时候,原地转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越是没有能力的人,就越喜欢原地转圈,以此来显示出自己一直在努力;张顺风就这样原地转圈了将近一个星期,每天都在“怎么去金蔷薇”的死胡同里来回踱步,即使假期结束回到公司也是如此,连组长都看得出他时不时走神,为此都责备过他好几次了。
不过张顺风满心筹划着救出文文的伟业,组长的批评他权当是这旅途中不值一提的坎坷——他的征程甚至都还没有开始——所以他压根没把工作上的事情往心里去,这天被组长点名批评也仍然当作耳旁风,到了十二点就准时一个人溜到食堂,挑了个角落坐下,继续让自己的思维原地转着圈。
他沉浸在自己中世纪骑士般的梦境里,以至于被人拍了下肩膀、惊扰了幻想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皱起眉头,脸上写满了愠怒;然而这愠怒很快烟消云散,因为他一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哎呀马工,好久不见。”
马工眯着眼睛笑了笑,“老弟,早上我排队拿包子的时候看到你,结果喊了好几声你也没回头,现在又一个人坐着,这是怎么啦?”
虽然和马工一起去过卫生所,后来为了确认魏师傅的事情还私下里联系过几次,但张顺风自认为他俩还没熟到可以交心的地步;何况马工在他的印象里是个小喇叭,公司的大小八卦全都知道,之前关于魏师傅的传言还是他说给张顺风听的,张顺风总觉得就凭这张抹了油的嘴,什么心思要是被他知道了,就等于上了公司的新闻榜,二十四小时滚动播放。
于是张顺风摇摇头,企图敷衍过去,“没啥,就是最近烦。”
“让我猜猜。”马工端着饭盒不请自来地坐到他身边,朝他挤了挤眼睛,压低了嗓子问,“赌输啦?是不是没钱花了?”
张顺风好赌这件事在他们公司倒不是什么秘密,反正这算不得优点但也不至于不光彩;虽然不知道马工又是从自己哪个朝夕相处的同事那里听说了这个爱好——说不定还是那位对他满腹牢骚的组长——但张顺风此刻也懒得辩解,心想拿这当挡箭牌也不错,他估摸着马工开着价值不菲的车,估计也是个不愁吃喝的公子哥儿,自身喜好也干净不到哪去,只可惜没尝过人间疾苦,于是耸耸肩应和道,“是啊。再不发工资要没钱了。”
马工用胳膊肘轻轻往他身上一撞,“赌输了让保险赔嘛。”
“可是下次赌就没本钱了啊。”张顺风觉得他果然不食人间烟火,“而且保险只赔你赌输的钱,才不管你日常开销,窟窿倒是可以靠它补,可我也没钱吃饭了啊,车贷还得还……”说到这,他忍不住心头泛酸,酸味从他的话里直往外冒,“老哥你开着最新款达芬奇X,我这心里是羡慕嫉妒啊。”
马工也不恼,笑眯眯看着他,“羡慕啊?老弟,你猜猜我这车怎么来的?”
张顺风没心思陪他八卦,只想赶紧把饭吃完走人,继续自己呆着想心事,嘴里塞了一大口豆腐汤,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极尽敷衍之能事。可马工似乎并不介意热脸贴冷屁股,对这个不甚热情的听众仍然滔滔不绝,“我们优化二组那帮人,都以为我是家里有钱——怎么可能!我爸妈都穷得很,我自己也只是个测算师,咱们四建的工资你还不知道?老弟,钱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儿捞不到,就得去别处捞……你听说过金蔷薇的基因组测序项目没有?”
张顺风还以为他能说出点新奇玩意,听到基因组测序五个字,差点当场翻白眼给他看,嘴里那口豆腐汤都咽不下去,含含糊糊地回答:“不仅听过,还做过,但一年只能做一次,你指望拿这个报酬买车啊?”
“所以我说嘛,我有别的办法。”
张顺风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什么办法?一个人还能有几个签不成?”
“我没有,”马工笑嘻嘻地回答,“但我有他们摇号系统的权限。”
张顺风好容易才颤巍巍夹起来一块豆腐,听到这句话,豆腐立刻被拦腰斩断,“啪唧”一声掉进汤里,溅了自己一手,“什么?你有权限?”
“对,所以每次摇过号,我都会把自己的名字加进去。”马工得意地看着张顺风震惊的表情,觉得这样的反应才对得上这番话应有的效果。
“所以每次试验你都能去?”
“没错,你想想,他们平均每周都有各类临床试验,小试验三五千,大试验能上万,再加上基因组测序项目,我每个月光靠这些就收入过万,再加上工资,什么买不到?你说厉不厉害?”
“你……你是怎么不被发现的?”
“金蔷薇每种试验都是不同的组负责,我早就摸清楚了,他们都只盯着自己那块儿,根本没人摆在一起看,安全的很。老弟,这可比上班来钱得多啊!”
张顺风愕然,“那你还上班干什么?”
“嗯……为了显摆吧?不然我的车开给谁看?嘿,就因为这辆车,咱们上周刚入职那批姑娘你认识了几个?我连她们的住址都搞到了,因为她们眼馋我的车,天天叫我送她们上下班。其中有一个,老弟,你可不知道,漂亮到能去同花馆当头牌!什么文文、小月,和她比都差远啦——这周天就为了这事儿,要陪她们去夜店玩,连金蔷薇最新的脑电波试验都没法去了,好家伙,这代价可大了!那个试验可是临床实验部的赫院长牵头的,据说搞不好还能见到院长本人,你知不知道?”
作为金蔷薇摇号系统的常客,这个试验张顺风不可能不知道,毕竟他看到系统开放申请的时候,中签率小数点之后的零多到根本数不清,让他印象极为深刻。不过让他印象更为深刻的倒是马工对自己坦诚的态度。给了张顺风,是绝对说不出来买车就是为了炫耀这种事情的——虽然这就是真正的原因。不过从马工嘴里听到文文的名字又让张顺风心里五味杂陈,既因为听到她存在的证据而欣喜,又觉得如此有名的同花馆头牌花魁,自己对她也许并算不上什么特别的人。自己一厢情愿地要去找她,如果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发现对方只是偷了重构器之后找了个借口想甩掉自己而已呢?不过思路回到临床实验,张顺风知道绝大多数医学试验都有多个名额,唯独这个试验每次只有一个位置,再加上报酬高达到五万之多,哪怕几率再小,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也值得一搏。这个实验最吸引张顺风的地方曾经的确是报酬,但此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马工无意间提到的“院长”攫住了——
“院长?你是说他亲自做试验吗?”
“细节我不清楚,简介是这么说的啦,不过谁做试验我才无所谓,五万块钱才是硬道理!我把我的信息都修改进去了,结果那小美女让我周末陪她!不过我后来也想开了,老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钱多做几次实验就能赚回来,姑娘拒绝了可就没下次了!只可惜了这机会,我还不知道该换谁来补……”
“老哥。”张顺风灼热的视线盯着他,“你确定不去?”
“你不去的话,能帮我个忙吗?”
第十二章:白夜行[20]
张顺风久违地站在窗前,望着黑夜里一幢幢紧挨着的大楼亮着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的灯光,五颜六色、星星点点的飞车从楼宇间穿过,整个城市仿佛一块有生命的电路板,信息与能量在其间奔涌,运转着高深莫测的程序——只是没人知道,这程序运转的结果会是什么。
张顺风刚进四建集团的时候,和周围的人打趣说过,连加班都不能自愿,这个世界哪来的自由——这份工作工资不高,任务不少,他也不是没有抱怨和迷茫过,刚搬进自己公寓的时候,他也曾在夜晚对着窗户思索,这样永无止境地工作下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过去,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但此后不久他就步了老爹的后尘,把本该站在窗边思考的夜晚交给了人声鼎沸的同花牌馆。那里空气不算好,环境也不上乘,何况他在那里就没赢过几次钱,但也不知怎的,渐渐地他就变得非同花牌馆不去了。只有那个地方能激起他身上沉睡的荷尔蒙,能给他带来千篇一律的寂寥夜景所不能给他的人的气息。
他也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毕竟没有什么好不好,在张顺风的眼里,快乐就是好。
一年半过去,这扇窗户前的景色除了几座新的高楼之外也没有什么不同。作为四建集团的一员,张顺风对这一点倒是毫不奇怪:自从四建登上三大神坛之后,整个世界上就不再有所谓“建筑”了。四建集团的理念是,建筑是社会的一部分,要引导人类的生活工作方式,强调功能、效率、统一,其他都是应该摈弃的糟粕,至于建筑曾经拥有过的千奇百怪的外观、颜色、装修,都只是旧社会的人还未形成高等兴趣的时候,为了虚荣和攀比而做的无用功;于是从那以后,所有建筑大多按照功能划分,等级分明,职能清晰,既定功能下的建筑都采取统一设计,从外观到内部结构都分毫不差,张顺风目力所及的所有高楼如此,自己所居住的公寓更是如此。所有住宅区都有一样的电子提示音,一样的指纹信箱,一样的全息管家,一样的电梯,一样的虹膜锁,一样的家具,一样的落地窗,一样的在某个角落默默无闻地工作着的人带着疲惫望着窗外一样的景色,不一样的只有各自的心思。当然,人们似乎对此也没有什么怨言,毕竟虚拟世界的个性和多彩比现实重要得多,况且,新世界的人八成已经忘记他们有在现实中“不一样”这个选项了,真是又应了文文的那句话,我们什么时候有过选择的权利?
倒是张顺风终于做出了一次选择,为了让马工把名额让给他,他许了五万报酬分他一半;但他并不觉得对方真的能拿到这笔钱,毕竟再过几天,马工甚至都不会找到张顺风存在过的半点痕迹。到那时候,这间和世界上所有住宅区一样的房间,会住进什么人,那个人站在窗前看这毫无美景可言的夜色的时候,又会想些什么呢?
他此刻并不害怕,相反,他无比盼望着明天的来临。除了对文文的思念和渴望之外,他在不久之前刚刚意识到,从站在这扇窗前开始,有另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生根发芽,此刻已经藤蔓般汹涌攀爬上他的每一根血管——他期盼着和每天去四建集团准时报到不一样的未来,他因为这未知的危险和万分之一的希望而激动得无法自抑。对他这个人的人生来说,这不一定是个好的选择,而且他很清楚地知道,这说不定是个极其差劲的选择;但这是他唯一能做的选择,在本来已经笔直得一览无余的路上,唯一的岔路就是无法拒绝的诱惑——哪怕岔路的入口已经明示了有去无回的危险。
那些教不会的、学不到的东西,除了试一试,还能做些什么呢?
张顺风又想到了那个在中央公园投湖而死的中学生,这则在眼机的新闻频道只会闪过几秒的无足轻重的消息却被记了这么久,他曾经也想不通为什么。但他现在似乎找到了答案:他理解,他羡慕,他向往,他想成为他。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可以把这罐头一样的人生撬开一条缝,就够了——人的一生不是活着,而是为了死去。
即便下一秒就死去,他也已经比马工、比组长、比办公室里他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了解关于大瘟疫的秘密。他以前没有想过信不信,但此刻他是无比坚信着的;这种相信不是理性判断和缜密考察之后的相信,是一厢情愿的相信,因为只有相信,他才能在自己身上找到不一样的意义,才能在这个夜里,发出和眼前所有窗格前透出的灯火不一样的光芒来。
他必须相信,他必须这么做。直接去找院长对峙的行为无异于螳臂当车,但张顺风所向往的只是这个行为本身——至于有什么样的结果,他已经不在意了。
并不是只有成功的故事才叫英雄主义,张顺风心想。
但仅仅这样还不够……即便是一个普通人,他也要留下尽可能多的存在过的痕迹,哪怕让他们清除自己时多花一秒钟的努力都是胜利。他刚才关掉了除了眼机之外所有可以关闭的设备,在自己的工位上、楼下的花坛里、回家的路上,都丢下和埋进了和尽可能带着自己烙印的东西:名牌,奖状,照片,涂鸦……
不,还是不够。
在这间屋子里,他也想留下点什么。
尽管只是他生活过一年半的地方,尽管所有的家具都不属于他,尽管世界上有数不清的房间和这里丝毫不差……但他要留下点什么。
他手里攥着激光刻刀,这把刻刀还是他工作上的得意武器;作为一名测算师,拆除工作之前许多的规划和标记,以及一些机器人探不到的角落,都是靠这把激光刻刀来完成的。激光频率开到最快,这个世上还没有它刺不穿的东西。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手里拿着激光刻刀,绕着房间走了好几圈,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他似乎是累了,摸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然后缓缓拿出刻刀,在镜子里自己的脸庞下划出痕迹。
他看着自己的模样一笔一划地被文字切成碎片,微微笑了起来。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我决不会交出你[21]”
第十三章:秘密花园[22]
金蔷薇生命的临床实验中心与其说像旧社会的医院,倒不如说像疗养院更为贴切;整个中心占地面积辽阔,沿着高高的铸铁栅栏走上一圈,可能需要从正午走到太阳下山。那栅栏足足有三个人高,上面还铺着电网,分布着不少摄像头,也不知道是为了防人进来还是防人出去;大门却没有看守,堂而皇之地向路人敞开怀抱,彰显着对安保的自信。东面的大门是主入口,迎面是一片开阔的草地,一年四季都盛开着各色的花,这样四季如春的植被当然也是金蔷薇抗寒植物研究的成果;张顺风记得自己上次来做志愿者的时候草地上还开着银莲花,今天已经换成大片的风信子和玫瑰,大概是刚浇过水,在早晨九点的朝阳下,发出亮盈盈的透明的光点来。
倘若此时往左走,不久就会进入一片竹林,那条路曲径通幽,格外安静,阳光好的时候,可以在鹅卵石小路上看到竹叶翠绿纤长的影子。整条竹林大约有两百多米,尽头是豁然开朗的大片原野,地平线尽头是绵延的山峦,每片土地都在员工的精心照料下被划分成大小同一的区域,各自种着不同的植物,凤蝶环绕,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有心人只消走近其中一片,驻足几秒,就会发现其中玄妙:许多植被和动物都是自然界未曾见过的,或者有些看着面熟,却又不完全一样。这里就是金蔷薇的生物试验田,各种杂交、人工变异、基因工程,在实验室培育成功之后,都会统一在这里进行长期观察。
张顺风并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毕竟他能参与的试验归根结底都和人有关;他向来都是进门右转,越过一条不算陡的山坡,那山坡上浅浅一层草皮,零星点缀着白色的波斯菊,已经被人踩出弯弯曲曲的小路来。人们平时被城市里一板一眼的无聊风景折磨,来到这里心旷神怡,纷纷放弃了交通工具,选择漫步其间。离这条由人走出来的小路稍远些的地方,稀疏种着杨柳;越过山坡,是一座石头砌成的桥,桥下有溪水潺潺流过,天气暖和的时候,还能看到鱼影在湖面打着尾子,倏尔又不见了踪影。河岸种满了芦苇,风吹过的时候,路过这座桥的人都能听到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柔和而连绵不绝的沙沙的响动。河对岸就是一排排规划整齐的小矮房子,都是红色尖顶,铸铁的窗框,刷着白漆,浅杏色的大门,门前是三阶大理石台阶。每扇门前都有着大大的阿拉伯数字编号,从一到二十四,只要根据预约时的指示,到相应的小房子里,手搭上古铜色的门把,指纹验证成功之后,不过几秒,转动把手,就可以进到实验室里去。
简直不像是即将跨越二十二世纪的样貌,反而像回到了工业革命前的世外桃源,张顺风每次来都要感叹,在自诩先进发达的现代科技打造的钢铁城市,人们的生活却拘谨局限,而刻意抽离科技感,砌着石桥盖着砖瓦房的郊外田园,人们却心情愉悦,享受着蓝天白云鲜花绿树。课本里一直讲述农村如何供养城市,而张顺风边望着远方的小屋边想,实际上还不一定是谁在供养谁呢。
但这次他要去的是正前方——预约成功的确认信和此刻眼机的导航都显示,他要绕过这片风信子玫瑰花田,走到广场喷泉的背后,那里会有一个露天池。张顺风依言照做,不久便看到了露天池,池边还有些许颇为嶙峋的怪石,有些千疮百孔,有些光滑如镜。再往前去,所有的景观和陈设都消失了,只剩大片无垠的原野,这里的草地显然和金蔷薇其他区域经过人为改良的常青草地不同,在这早春季节里还泛着黄,质朴得过于接近自然,让张顺风一度怀疑自己迷了路,走出了研究中心。
好在眼机的导航十分精准,在这茫茫草地上走了十多分钟,远处终于出现了房子的轮廓。张顺风昨晚失眠时幻想过院长楼各种富丽堂皇的可能场景,然而每一种设想都落了空。出现在他眼前的,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三层平房,从窗棂到墙面到屋顶全都是纯白色,单调得看不出它的用途。他心里数了数,三层楼一共六个窗户,也就是说,最多只有六个房间;如此看来,这建筑确实有可能是院长一个人专属。
这栋建筑甚至没有生物识别门禁,他轻轻叩门,没过多久,一位年轻的护士模样的人开了门,简单和张顺风确认了身份,扫描了预约信息,然后开始例行宣读起注意事项来。
“区域内禁止使用烟贴,禁止用眼机等其他通讯设备,此外由于院长年事已高,禁止在楼内发出过大声响,如大声喧哗、吵嚷、奔跑等。此外还请注意,院长办公室,也就是本次试验的地点,位于三楼二号房间,其他房间均为院长亲属所有,未经特别允许,不得擅自进入。”
院长居然还和亲属一起住在这里,这倒是张顺风未曾料到的新局面;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全盘计划,他点点头,努力平复着呼吸,心里反复默念着见到院长之后打算滔滔不绝发表的义正言辞的讲演,慢慢往三楼走去。推门见到传说中的院长的时候,他该说些什么呢?是开门见山地表达来意,还是先假意配合地做完试验?不,要在一开始就拿下主动权,谁知道他们有没有盯上他的一举一动,那个试验本身说不定就是个陷阱……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因为那双眼睛!是的,他犯了个错误,这一路上过于紧张,忘了注意周围的动静,说不定那双眼睛又藏在某个房子里,或者在什么路边,瞧着他往这里走过来!说不定他们已经知道了,已经在采取行动了……想到这里,张顺风不由地加快脚步,和这个假想敌无形间竞走起来。他的脚步很快,思路也跟着加快,但走到三楼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还不够他捋顺自己进门之后的开场白。既然决定了率先摊牌,那他该说些什么呢?既然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不如畅所欲言好了;是要告诉他们“一个成功的统治者,不应该害怕他的人民”吗?不,这句话不够有震慑力!不如直接说“站在假象和谎言之上的人,是不可能站得稳的”——是的!这些高高在上的神坛上的统治者们,这个道理只有让普通人来告诉他们!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站在他眼前的只是其中一个,但这就够了!他的声音,就是普通人的声音,那昨晚的窗子里的,所有灯光背后的房间里坐着的站着的躺着的普通人的声音——
他像法官宣布开庭一样,昂首抬起胳膊,坚定而庄严地推开了门。
那房间和普通人的并无二致,只是尺寸都宽大了许多;张顺风视线被迎面的一整扇玻璃窗占据,两旁的窗帘并没有合上,不算灼热却足够明亮的阳光没了任何遮挡,洋洋洒洒直射进来,逆光的张顺风一时看不清坐在正中的人,只认出他面前的长条桌的轮廓,还有右边墙壁上挂着的硕大的画框;他走进了两步,眼睛渐渐实应了强光,他首先认出的是花白的头发,然后整个脸的轮廓由外到里,渐渐地一圈圈变得清晰起来,直到……张顺风大脑一片空白,瞬间忘了自己在心里就快要喷薄而出的所有慷慨激昂的陈词。
“有阵子没见了。”老黎看着他走近,脸上熟悉的笑容并没有散去,“这里什么地方都可以坐,你随意;啊,不过坐下之前,我可能要重新做一次自我介绍,当然,你还是可以喊我老黎,没有关系……”
“金蔷薇生命临床实验中心院长,赫胥黎。”
第十四章:善恶的彼岸[23]
黎旭和,赫胥黎,赫院长?名字倒过来了,张顺风觉得自己整个人也被谁倒着拎了起来,脑子里的残次品零件叮铃咣啷掉了一地。
如果眼前的这个人是金蔷薇的院长,那……
那文文是什么?
词汇在任何企图描绘无数种错综复杂盘曲虬结的情感的努力面前总会显得笨拙而劣质,这种微妙的情绪变化若不是直接面对面被亲眼见到,而是非要用言语描述出来,就等于戴了面具,不仅假,而且假得真实,甚至不曾让人有过半点相信,相信它真的和那些词语有任何关联。此刻张顺风心里瞬间迸发出的,以好奇、惊诧、愤怒、困惑、质疑和恐惧为原料编织成的足以让整张脸凝固僵硬的情绪,便是这世上所有历史和所有文化都不曾能准确表述半分的其中之一。这种情绪也许会演变为痛苦,抑或是仇恨,也有可能是绝望,甚至会是激情;但眼下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土壤,将这些初级情绪的雏形酝酿出成熟的形态,它们争先恐后地想要从张顺风喉咙里冒出来,把喉管里的空气挤得呼呼作响,结果谁都没有胜出,回荡在空气里的只有颤抖而毫无意义的音节;这样毫无意义的互相争斗持续了十几秒,最后头一个夺路而出的,却是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文文不是你的孙女吗?”
“是啊。”赫胥黎闻言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所以你是为了找她来的吗?”
张顺风此刻还并没有正常对话的能力,在心里的冲动挤得头破血流之前他还没法消化和回应任何多余的信息,他停顿了一会儿,急促地喘着气,片刻后问道:“你……是你杀的人?”
“杀的谁?”
“文……文文。”
“没有。”对方的回答仍然非常明确而简短。
“可,可你明明……”
“所以你看到的那些东西,你选择相信,是吗?”赫胥黎一如既往地含笑看着他,“如果相信的话,为什么要当面问我呢?”
“我……”张顺风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别着急,一下子想法有点乱没关系,我可以帮你。”赫胥黎俨然成了这番对话独一无二的主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手指交叉搭在桌沿,“能不能先告诉我,你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你是为了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又来了,这个问题……张顺风脑子嗡嗡地响了起来,这话上次他也被问过,而且这样的问题他每每答不上来,就更加胸闷气短——不,这种局促不是因为没有答案而内心焦躁,而是这个问题本身,它像幽灵缠着自己,只要被问到,就再也脱不开身,哪怕话题结束了,人也散场了,这个问题要是得不到答案,就会黏在他的身上,就像……
就像在暗处盯着他的眼睛。
“是因为你看到的那些影像吗?”
这句话仿佛刺到张顺风痛处,他顺着这个话题立刻反击回去,“你为什么要骗我?”
“除了把名字稍微颠倒了一下之外,我想不出我在什么地方骗过你。”赫胥黎不慌不忙地回答,“我应该告诉过你,我曾经在卫生所工作,然后在大瘟疫之后,我来到了金蔷薇,直到现在,是吗?”
“你分明说过你受到赏识和提携——”
“啊,达芬奇那家伙。”赫胥黎似乎想起什么,轻轻笑出声来,“这话也没错,要不是他肯定我的计划,当时也不会帮我拿到基因图谱的钥匙。”
“狡辩!”
“这不是狡辩,我是要告诉你,我并没有说过假话。这世上没有非黑即白的事实,绝大多数听到的看到的事情,都夹在真和假之间,局部的事实在信息接收的地方被主观扭曲成了别的意思,这算不得骗。”
同样的话第二次钻进耳朵,等于在刨松了的土地上继续耕地,显然土质松软得多,很容易就能铲出千沟万壑。张顺风忍不住又想起这番话的上一任主人来,不由地怒火中烧,“文文不见了,也是你干的好事吧!”
“首先,不能叫‘也’,我说了,我没有杀文文,也不会骗人。其次,你太心急了,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乱的,不如你先选一个希望我告诉你的,怎么样?如果你是为了一件事来的,我们可以先把这件事说明白。”
“我是为了真相来的——我需要真相,全部的真相!”
“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毛病,当自己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就找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去做代替;只要够笼统,够高高在上,就可以把它当篮子,把所有自己想不明白的都往里扔,它总能装得下,还会让人觉得玄妙,连带着本人都变得高深莫测。”赫胥黎说完却并不打算纠正他,指出问题已是自己的全部职责,“先说那些影像吧,其实你作为观众,也还是曲解了一些意思。视频没有骗人,但你还是被骗了。”
“我……我被骗了什么?”
“清除不是杀人,我的目的从来不是杀人。”赫胥黎淡淡地回答,“我的目的,是‘进化’。”
张顺风只觉得浑身发冷,“你……你要进化……什么?”
“人类。”赫胥黎回答得干脆,“你在影像里也看到了,人类的基因许多缺陷。这并不可怕,任何生物都有缺陷。但问题在于,人类的进化停滞了,自然选择已经失去了作用;因为我们太早地度过了需要为生存而努力抗争的阶段,活下来变得轻而易举,随之而来的那些锦上添花的文化、科技、经济和政治,都不过是高屋建瓴,是我们不需要担忧活着而自己给自己创造出来的额外运动。但这个趋势是危险的,因为自然选择的动力就是死亡——只有弱者不断死亡的时候,自然规律才会伸手把基因修修补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但自然选择太慢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才能完成的任务,根本赶不上人类脱离生存危机之后的脚步;而且我们也走偏了,我们早就离开了生死的独木桥,往大平原上跑去了,自然法则即便有足够的时间,也没有足够的动力去改变了。也正是这样,人类才在自然之外,创造了我们自己的‘上帝’——因为生命的上帝现在离我们太远,我们甚至不需要它的庇佑,我们自己一砖一瓦造了全新的道路上,也得造出新的守护神。但这个守护神不够资格,它躲在精神世界里威风凛凛,但对人类这个实体的存在本身毫无建树。也就是说,它能让人幻想,但不能让人进化——自然界的进化法则,就这么在人类身上停止了。”
“所以你就……”
“所以我就充当了上帝缺失的部分。”赫胥黎抬起左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光靠精神世界是不够的,如果实体拖了精神的后腿,那这个物种就承载不起它身上的担子。人类的基因库里有无数的片段,这些片段决定了人的特征。除了最基本的外貌与智商之外,像懒惰、忧郁、容易激动、情感缺失、自大、自卑、甚至挑食、失眠、手脚冰凉、容易出汗……所有你能想到的,在某个个体上曾经出现过的特征,事无巨细,都能在基因库里找到。但这只是第一步。难题从来不在找到这些片段,任何一个普通的生物爱好者,只要有足够的样本,足够的时间,就能找全这些基因——真正的挑战在于,没有了自然的指引,我们需要自己决定,哪些是应该留下的基因,而哪些是需要淘汰的。
“自然虽然没有给我们答案,却给了我们方法。当你回想每一个物种的进化过程,你就会发现一个规律,自然随机创造新的基因;让他们自生自灭,通过此法来筛选出试验成功的、优秀的那部分,然后通过繁衍把这部分发扬光大,而其他基因在自然的独木桥上被挤掉下去;但我说过,自然太慢了。而人类不在因为温饱问题死亡又急剧减缓了本就像老牛耕地一样的过程。所以我的改造,不过是借了自然的经验,然后加快了它的速度,仅此而已。”
“我们的试验最初就有明确的目标。人类的历史虽然只有几千年,但要找出种群里的优胜者也足够了;而这些优胜者甚至不用我自己去找,历史中最富盛名的人物,那些伟大的探索者和开创者,就是现成的目标;他们很多人已经死了,但不要紧,我们的技术足以重构他们的所有基因。”
“你……你居然复活死人!”
“这怎么叫复活死人呢?这叫复兴。你学过文艺复兴的历史吗?我们就是在启动第二次文艺复兴,只不过这次复兴的不是先人的伟大思想,而是伟大的人本身——当然他们依然是死的,我们只是制作了一模一样的复制品而已——包括我自己。我不介意告诉你,从前的历史里确实有另一位赫胥黎,也有另一位达芬奇。如果全凭自然选择,任由这些最优质的基因被湮没,那就太可惜了。这样的人即使在新时代,也有足够的资格领导全人类前进,与其在现存的一代人里横向挑选,不如在几千年的宝库里纵向挑选,这岂不是更能确保得到最优质的基因吗?甚至再大胆一点想,在这些基因里,是不是还能做一些微小的改动,既能保证人格的出色,又能改正他们残存的弱点,这样在站在伟大基因的肩膀上,不是走向了更高的境界吗?”
“所以你……改造了自己?就为了领导人类?”
“不是为了由我来领导人类,而是为了让人类由合适的人来领导。”赫胥黎站起身,在柔和但明亮的光线下,他头发的颜色被阴影覆盖,笔挺的身躯被拉得更长,虽然看不清他五官的细节,但张顺风仍然有一种被俯视着的感觉。
“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就在于,前者只是一己私利,后者却是人类的福祉。谁坐在这个位置上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足够的觉悟和足够的担当,要下定决心往这个方向走下去,把这个种族的进化从歧途带回正道上来……从来不是统治者需要统治人民,恰恰相反,是人民需要被统治。”
“可是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凭什么要由你们来统治别人?”
“‘我们都被称为人,但只有那些拥有思考和教养的人才算做人[24]’西塞罗这么说——当然,他的基因也在我们的实验室里。”赫胥黎笑了笑,“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平等而不相同,他们的性格、知识、智力、环境让他们在每件事上都能横生枝节,创造出无数种意见来,那么这个种族应该听谁的,往哪条路上走?”
“难道不该听大多数人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但既然能成为大多数,那他们就是平庸的。明明存在伟大的思想,却让乌合之众决定人类的未来,这等于拿价值连城的古董瓷瓶插俯拾即是的油菜花,连你也会觉得可惜的吧?统治人类并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就连这手段也是渊源已久的。历史上的统治者层出不穷,从酋长到国王再到总统,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不管什么时代,何种形式,都有一套决定“人”的价值的度量衡:武力、出身、领土、肤色,甚至财富,但没有一个真正代表人的价值。所以,你发现了吗?度量衡不准确,就无法从人群中筛选出合适的统治者。历史发展了千年,纷争和动乱一如既往,人性的弱点却分毫未动。身外之物换了又换,这而本质依然原封不动躺在我们的身体里,在组成我们的每一个细胞里。基因,孩子,才是衡量人的尺度。”
他没有等张顺风回答,便迈开脚步径直往右走去,在画框面前停下脚步。
“实验品321号托克维尔说过这么一句话,‘人们好像是热爱自由,其实往往只是憎恨主子。’”他望着那幅画说道,“小伙子,要来看看这整个种族在几千年历史的更替之后大浪淘沙,留下来的最伟大的基因吗?跟我来。”
第十五章:人类的群星闪耀时[25]
“那张画像是……”
“托马斯.亨利.赫胥黎。”画框后的暗道很窄,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赫胥黎走在他的前面,张顺风只能看到他后脑勺花白一片的头发,“生在十九世纪。他也许是迄今为止最伟大的博物学家和教育家,在物种的进化方面很有研究,写过一本震惊世界的著作叫做《天演论》。他也是我所有观察和研究的、够得上‘伟人’资格的人里最优质的基因原材料之一——他自己相信进化论,也亲自证实了进化论,他的基因成功地传给了自己的子孙后代,建立起了赫赫有名的赫胥黎家族,以至于他的孙子在曾经旧时代的历史里比他还要享誉盛名。”
赫胥黎话音刚落,两人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圆形的广场一般开阔的房间出现在他们面前,陈设立即现代了起来,整个屋顶均匀发着白光,将房间照的一个影子都没有,墙上挂满了动态图表,数字还在不断跳跃,桌子上摆着的各式设备张顺风一种都不认识,只知道估计贵得要命。沿着墙角摆着一排排透明的玻璃钟罩,里面密密麻麻不知放了些什么;张顺风眯起眼睛奋力辨认离自己最近的玻璃罩,方才勉强看清,里面有诸多透明试管架,每一排试管架上都插着若干试管,试管上贴着标签,但标签上的符号奇形怪状,龙飞凤舞地连在一起,是形形色色的花纹,有些是弯曲的,有些呈方块状……但张顺风都没有见过。
“这里旧社会所有改变过历史进程的人。”赫胥黎站在他身旁解释道。张顺风的注意力被眼前壮观的景象彻底吸引,没有注意到身边的老人看着这些装着不明液体的试管的眼神和方才在办公室里的神情截然不同,变得柔和而充满期待,像重获光明的人再次看到朝阳升起。
“标签上是他们的名字,但你可能并不认识。那个时候这个世界划分成很多个独立的国家,他们都用着互不相同的语言和文字,同一个种族的人,甚至会看不懂彼此的文章,也听不懂对方的话……要想和外面的人交流,获取知识,他们要突破所有这些障碍;想要影响外面的人,这样的困难只会加倍。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他们仍然从自己所在的牢笼里走了出来,像太阳一样,把自己的光和热散播到所有角落,让全人类得到他们的照拂和启发,正是这样的个体,才有带领这个种群进化的潜力。他们或许还有些小小的缺陷,而且毕竟由于时代和阶级所限,并没有成为统治者的觉悟和意识……而为了人类,把这样的基因带到自己该属于的高度,让他们分门别类地聚合在一起,发挥最大的潜能,才是整个实验的目的。”
“第一类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这类人的基因里有着种族里最顶尖的坚韧、聪慧、严谨和执着,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坚持真理决不退缩,有时候甚至有些古板,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亲手做出来的东西,在他们眼中,没有比事实更崇高的事情了……这些古老的文字是他们在各自国家的姓名,艾萨克·牛顿、伽利略·伽利雷、詹姆斯.瓦特、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尼古拉·哥白尼、玛丽·居里……即便在今天,他们的赫赫功勋也足以配得上在这个房间里占有一席之地。这一类基因在提取和后期合成中也是最成功的——很少会有排异反应,发挥效果稳定,并不像某些基因一样,非要特定的土壤、特定的环境和个体才能生长……如今所有世界上尖端的研发人员,都是由这类基因稳定产出供应的,这条产线已经十分成熟,这也就是这些核心团队从来不面对社会开放,哪怕在同一家公司里,壁垒也仍然存在的原因。四建集团的研发部,你应该也从没见过其中任何一个人吧?”
张顺风呆呆地望着这排试管,这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科学家,今天的人类远离刀耕火种,不再日夜为生存担忧,而可以自由自在追逐梦想,都是因为这些科学巨人的伟大思想。他费力地从大脑里翻找出关于这些伟人的知识,步伐都变得小心翼翼,以免不小心把哪个伟人打碎了。
“放轻松,这间屋子的安保系统是你想象不到的,那几个玻璃罩子榴弹炮都打不烂。这边的第二类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逻辑学家。这类人在旧社会曾经有个失之偏颇的称呼,叫哲学家——但这个名字太以偏概全了。被尊称为哲学之父的亚里士多德,本质上不过是个逻辑学家;不过后人把这个学科也慢慢走偏,各路牛鬼蛇神都在其中鱼龙混杂,甚至和后面的第三类都混淆掉了。哲学的核心是逻辑,逻辑的价值也不仅是哲学。数学、社会学、甚至心理学,其实都可以归到同一范畴里来;这一类型的核心即是抽象思维,和科学家们不同,科学家需要存在于实体的根据和结果,而抽象思维建立的是空中楼阁的王国。它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滴水不漏,无懈可击;他们的敏锐、缜密、无处不在的质疑精神和挑战精神,正是这个社会的管理所需要的——毕竟管理没有实体的社会组织本身,就是一项抽象的工作。从亚里士多德到阿基米德,还有莱布尼兹、笛卡尔、黑格尔、斐波那契、黎曼、高斯、康德……这类基因的原材料纵然众多,但它们的后天处理却不算容易。这些基因本身就大不相同,没有统一的筛选条件,培养条件又比较苛刻,因为敏锐的神经往往会对周遭的环境和成长的经历挑三拣四,稍有不慎,就会横生枝节,滋养出蛮横或是刚愎自用的缺陷来——我们的实验室里就培养出过好几个希特勒式的人才,好在他们都是身上插着管子的状态,自以为过了多年的人生都是缸中大脑的幻想,在他们长大接触社会之前就都被处理掉了;所以这类基因虽然部分投入使用,却进行着统一管理,所以现在三大集团的职业经理人都是通过达芬奇科技的教育系统通过统一的课程教育直接入职,而这些学校又不公开招生——因为没有必要,所有‘生源’都是来自于这个实验室。”
赫胥黎又一次看透了张顺风的心思,“你们优化一组的那个臭脾气组长可不属于这类,只有部长和总监以上的经理人才是我们实验室的产品。”
赫胥黎带着张顺风继续在一排排试管间行走,有些试管已经被拿出玻璃罩,加入某些化学物质进行反应,还有一些在离心机里摇来摇去,不知道哪些历史里的伟人正在被批量生产。
“第三类是我们至今还没有攻克的难题。第一类科学家自身不需要后天干预,第二类逻辑学家,或是说思想家靠专业教育和环境控制也有一定比例能健康成长,但第三类——也就是艺术家,还需要我们花更多时间去摸索其中的规律。艺术家也包括很多分支,文学家、音乐家、舞蹈家、雕刻家、画家、戏剧家、甚至电影家——当然我指的是真正的艺术家,而不是流行文化——‘流行’的目的不过是满足和迎合普通人低级趣味而已,这种最原始的感官刺激所产生的快乐,是不足以进化整个物种的。但艺术家中的佼佼者,往往逃不出命运的捉弄:他们其中很多人一辈子默默无名,不被认可,直到死后很多年,才开始大放异彩。这正说明了他们的伟大之处:他们走在时代的前列,迎合的不是现在而是未来,这样超前的艺术造诣和创新精神,正是它们价值的浓缩和精华;但这个米诺陶洛斯的迷宫,至今还没有找到出口。你发现其中的两难境地了吗?要有价值,多半没法被普通人认可,但艺术不比科学和逻辑,唯独它需要观众。科学和逻辑可以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慢慢孕育而生,但艺术需要暴风雨的洗礼;越是被否认、被唾弃、被嘲笑,越是能激发出唯独属于艺术家的偏执,这种偏执里孕育着至高的成就。梵高也好,贝多芬也好,席勒、伦勃朗、王尔德、加缪、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条路上走到金字塔尖端的人,经历了无数艰难困苦,而这样多元的成长环境,目前还无法在实验室里重现,即使能,只要某个参数稍稍不同,就无法成功,甚至会横生枝节,造出比普通人还没用的废物来。
赫胥黎的介绍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你好像漏掉了那里试管最少的一张桌子。”张顺风指着离两人最远的地方说道——那个玻璃罩确实和整个房间格格不入,空荡荡的罩子里仅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试管,试管架上其余的凹槽像掉了牙只剩牙床的老人,叫人看着别扭。
“那里是我们。”
“我们?”
“不是咱们,是我们。”
“人工合成的基因有他的优点,它们发挥稳定,效果易于控制,预期和实际差距不大,就像现代的转基因水果一样,各各圆润饱满香甜可口。但大自然有时候会留给我们惊喜。在这个世界上,在极端偶然的情况下,会出现连我们现代科技的全部智慧都创作不出的非凡的人物;他们的学识和技能横跨多个学科,在每个领域都熠熠生辉,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找到能够同时兼容如此之多优秀基因的配方,只能等待上天的恩赐。当然,这也许就是自然对人类文明的限定;最优秀的人永远无法复制,只有屈指可数的那几个,才能成为最高统治者。”
“所以你指的‘我们’……”张顺风话说了一半,恍然注意到了玻璃罩里试管的数量,不多不少,正好三个。
“这正是大自然在人类这个种族中的最伟大、最杰出的三个创造。赫胥黎,达芬奇,马克思。”
“他们……”张顺风刚要张嘴问,心里突然一紧。领导科技与文化的达芬奇科技,深谙生命密码的金蔷薇,还有执掌社会运行的四建集团。张顺风终于明白了,而赫胥黎也从他的眼神得到了答案。
“金蔷薇研究的不仅是疾病,还有种族的演进;达芬奇运作的不仅是科技,更是人类的精神世界,所有的文化与艺术都通过信息的方式被达芬奇传遍千家万户;四建搭建的也不仅是建筑,还有更为抽象的结构——人类的关系,社会的运行,和这个世界的规则。这样沉重的责任,当然需要最优秀的个体来承担,所以我们在那场瘟疫里消灭了大量没用的人类,你说为什么不改造人类而要消灭?要知道,改造活人比改造新生儿可要难得多,新生儿大可像这间房子里的试管一样,做足准备确保万无一失再放进女人的子宫或者培养房里,但是已经出生的人的改造起来难如登天,既要更新整套基因,又要兼容本来的肉体,不然就要像电影里一样变成弗兰肯斯坦。现代科技虽然发达,可也不是魔法,是要符合自然规律的。没被消灭的人中精英自然不必说,但也有无害的普通人,在当年还有不少剩余价值,所以就留了下来。”
“那你又是怎么来的?”
“金蔷薇在大瘟疫之前许多年就开启了人类基因图谱的宏大项目,而达芬奇、马克思和我就是最初被成功创造出来的基因工程人。如此伟大的发明居然因为一些眼界狭窄的守旧势力而搁置,我们花了不少精力才设计了大瘟疫的计划。可能最初的项目发起者们万万没有想到,我们三位的智慧可以如此迅速的推进人类进化的进程。”
赫胥黎居然是最早的基因工程人之一,并且还主动承认了发起大瘟疫的事实,而他口中的某些“眼界狭窄的守旧势力”八成就包括那位被他上了呼吸机的老人。虽然这些内容张顺风已经从重构器里窥见一二,但听了赫胥黎如此详实的描述,他还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你们明明是被人类制造出来的,居然用这种方式来统治人类!”
“‘你们’?难道因为我是被人工创造的,就不是人类了吗?我的身体里可是流淌着和历史中那位赫胥黎一模一样的血液,拥有和他一模一样的灵魂。不像新时代的人类,我的基因甚至没有一丝人为的改动,是纯粹的大自然的杰作。而且,人类本身就需要统治,不仅需要,人类社会还需要等级制度才能维持稳定,而我们在做的,只是确保每个人都在他应该存在的等级上。”
张顺风震惊之余咂摸了很久,还没有在震惊中缓和过来,意识到被疏漏的一块:
“那……那普通人就……”
“优秀的基因是群星,普通的基因就是黑暗的天空,是背景。”赫胥黎露出满意的笑容,似乎是等待他问出这句话很久了:“作为背景板,你觉得他们应该是什么样的?”
张顺风哑然。
老人把一个小时之前在办公室的对话提示似地重复了一遍,“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平等而不相同,那就会横生枝节。那么普通人需要具有什么样的特征,才能像夜空那样均匀而稳定呢?”
“……相……相同。”
赫胥黎点了点头,“你终于也找到答案了。”
“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普通人。他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做既定的事情,金字塔的低端总是需要有人托着;他们不去想应该做什么,也不去想为什么,一切交由精英来发号施令。精英们确保他们生存环境的稳定和平,让他们不至于萌生危险的想法。他们不往上看,也没有能力往上爬,他们就是这个社会里的工蚁和工蜂。大瘟疫之后我们三人掌控了全世界的运行,于是马上推广了基因工程人项目,新时代的普通人早就被编好程序各司其职,这才有了飞速向前的科技进步,稳定和谐的社会,和远离了所有病痛的人类。除了一些旧时代的残余,现在全世界的人类都是基因工程人,包括你在内。你的性格,你的思想,你的天赋与技能,都是出生前就确定的。
在你提出抗议之前,让我提醒你,即使没有了人为改造,你的基因依然是注定的,只不过是你父母以及他们的祖先那粗犷不羁、完全交由大自然随机生成的基因,还不如你现在没有任何先天疾病,面容俊秀,虽不聪明但起码逻辑清晰的样子。而旧时代却乱象丛生,每个普通人先天都带有某些阻碍社会进步的缺陷,有的性格暴躁,极易伤害他人;有的愚蠢笨拙,给社会横添负担;有的自私自利诡计多端,强取豪夺不属于自己的资源;还有的人只是单纯的运气好,稀里糊涂就进入了上层社会。所有的这些旧时代的败坏社会的基因,都已经被我们淘汰掉了。
“结果就是,新时代的人类社会,超越了自然的限制,大步迈向更高级的宇宙文明之列。”
张顺风感觉自己也被泡进了玻璃罩的液体里,浑身汗毛倒竖。
“那新时代如果……如果还有不一样的人的话,要怎么办?”
“好问题,现在我们的基因工程技术已经非常成熟,目前已经能确保99.9%以上的准确率,不过遗传信息的操作总会有错,就像计算机程序少不了运行错误,有些特殊的个体也会偶有偏差,细胞分裂错误,蛋白质表达错误,甚至外界的辐射都会多多少少造成一些变异,就算没有变异,旧时代遗留的人类由于衰老造成的价值降低也是个问题,所以我们每年会进行定期检查和维护,通过眼机初步拆查异状,有安全隐患的个人就会进行相应的临床实验来进行更具体的检查。不过这些个体的错误并没有任何纠正的价值,我说过,活人的基因改造起来难于上青天,普通人的价值根本不值得我们投入资源,换个人替代就可以——
“所以他们就消失了。”
张顺风耳边轰地一声,传来一阵闷响,恰似他在同花牌馆押上两千家当的那天。
第十六章:堂吉诃德[26]
“所以文文和魏师傅消失,也是因为……”
“要说和重构器有关,也算有关;说无关,也算无关。不如说根本没有任何人参与了全部的清除工作。可能有一个工程师只是看到数据库的异样删除了一条记录;也可能有一个环卫工人只是按照清扫计划打开了一个井盖;也可能有一个警察只是完成了长官部署的一项特殊任务。他们都不知道这是‘清除’的工序,这只是复杂的社会系统自动运行的结果。但我可以保证,重构器本身不会导致个体被抹除,但个体接收了相关信息之后,如何处理它们,自身是否有了变化,产生了新的想法,不再符合社会的价值。如果不再和‘普通人’一样,就会被社会自动清除。”
“一个先进的统治体系一定有一套对被统治阶级完备的评判系统,衡量一个人是否有存在的价值是一件极其复杂的工作,不会因为他‘按了不该按的按钮’这种无聊的理由就清除一个人。清除他,是因为他不再和“普通人”一样,也许他不再循规蹈矩,也许他开始查阅历史,也许他开始怀疑社会,也许他只是工作能力落后,被认定不再有价值,也许是这所有因素的综合评判,而重构器引发的后果可能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果然,光“知道”还不够,还要“相信”——文文猜对了,她从一开始就是对的。张顺风神情呆滞,木然看着前方,从他的表情都可以看出,他什么也不在看,什么也不在听,只有脑袋里翻江倒海地沸腾起来……那个晚上,在那个晚上!文文说的一点没错,魏师傅是旧时代的过来人,看过那个视频,他肯定是回想起了什么,做了什么。
赫胥黎轻描淡写地讲完了魏师傅的消失,甚至有些不耐烦,对于他来说,一个对他所构建的社会体系毫无价值的人的离开,简直无足轻重,说不定还值得庆祝。不仅是魏师傅,张顺风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文文是不是拿着那个机器,去了什么地方,看到了什么?是因为自己什么都答不上来,什么都不愿意做,所以文文才迫不得已,亲自拿上机器,去求证事实,寻找找真相了吗?
而现在站在这里的他自己……又算得上什么呢?他也变得“不同”了吗?和他相同的那些人,对这个世界迷茫过和不知所措过,怀着疑问而做不出判断的人,又应该属于哪里呢?
“想到什么了吗?”
张顺风下意识否认,“不,没有……”
他忽然间很想问,那然后呢?
为什么要把所有事实都告诉他,是因为他也要被“消失”了,所以知道这些都不要紧了吗?可这样的话,告诉他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自己费尽心思要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赫胥黎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说你要真相,所以我告诉了你真相;你问我为什么要杀人,我也告诉过你,我只是在进化人类。现在那段影像中的故事已经掰开揉碎说明白了,你这次来的目的达到了吗?”
不,张顺风心想,远远没有。他的不安和焦躁,甚至比走上三楼的时候反而更加剧烈了,把五脏六腑都摇得沙沙作响、摇摇欲坠;可是这种激烈而不肯停歇的、蠢蠢欲动的力量的来源,究竟是什么呢?真相并没有让它满足,它不仅没有偃旗息鼓,反而愈发张牙舞爪了起来,在张顺风身体里搅个天翻地覆——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张顺风痛苦地伸出双手抱住了头。每当他面对这个问题而给不出答案的时候,被逼到无路可退的四角,就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如果文文看到他还是这副样子,会怎么做呢?是要一针见血地戳穿他,把他的全部伪装脱个干净,把他的胆小、无能和虚伪赤条条一丝不挂放在那里,血淋淋地给自己看吗?还是会再轻轻叹一口气,告诉他,一切都好,明天再想……
可是他没有明天了,文文也没有明天了。
“我是来找文文的。”张顺风缓缓抬起头回答。
“她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她……她不是你的孙女吗?就算是你定下的规则,也不可以有例外吗?”
“有例外的规则就不叫规则了。旧时代总有这个毛病,再金科玉律的规范也总得不到百分百的实行,因为当时绝大多数的‘人’都有缺陷,由这样的‘人’来执行规则,就会出纰漏。而且,这个规则不是我定下的,而是世界定下的。谁都不可以违背这个世界的规则——只要他还想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就像玩游戏不能作弊,不是吗?”
“可这游戏分明就是你设计的。”
“可我也是玩家之一。”
“但本来该消失的是我!”张顺风忽然提高了嗓门,四周太过安静,以至于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是因为我……我告诉她那些故事,我又因为胆小而不敢去求证,应该去拿着重构器到处找线索的是我,该作出判断的也是我,该相信那些故事然后消失的也应该是我!而不是她!是因为我害怕,我想逃避,我什么都不愿意做,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赫胥黎莞尔,“所以,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啊。”
“可是这不对,不该是这样!她,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她相信了什么?她又做了什么?”
“看到了你看到的,相信了你该相信的。”
“然后呢?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她现在在哪里?”
“没有人做什么,你把她忘了吧。”
“我全部都记得!”张顺风捏紧了拳头,“你们……你们骗不了我!”
“是你自己在骗自己。”老人不急不徐地回答,“你怎么就相信,你记得的那些故事是真的呢?”
“我自己会判断!”张顺风忍无可忍,吼了起来,“你们别想糊弄我!”
对方爽朗地笑了两声,“年轻人,你再好好想想,你真的有自己的判断吗?”
张顺风被这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震慑住,一时间哑口无言地愣在当场,甚至没注意到赫胥黎的那句话里,有句口头禅本该令他似曾相识。
“这世上人人都想要真相,可不是人人都配有真相。”老人不无揶揄地看着他,“因为这些人从基因里就注定了要被控制,他们不去想,也不去问,听风就是雨。从前要控制他们,是不让他们受教育,现在是只让他们受同一种教育。不受教育的人,不认识字,上人的当;受过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文字的当,上当时还多一份沾沾自喜,觉得那是自己掌握的知识。对于这样的人,知识和真相既然无益,就得由别人来教他们该知道什么,该怎么活着。”
“可我已经……我已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
“因为那是你强行索要的。是你不小心看到了历史的碎片,就立马打着真相的幌子,追问别人你不该知道的事。”
“可这就是我想要的。你说我不配有也好,没有自己的判断也好……可我想要这些。”
“你不该想要。”赫胥黎说,“你该舒舒服服地做你自己的事情。”
“但我不要舒服。”
“那你怎么就舒服了?”
“我要……要争取。”
“争取什么?”
“争取我觉得我本来该有的……对于未知的事情可以去问,可以去找答案,而且可以知道答案的……权利!”
“你要的东西叫‘自由’。”赫胥黎说,“而那个东西等于苦难。”
张顺风的身子已经不再发抖了。他看着老人的眼睛,“那好,我在争取苦难的权利。”
“还有视力下降、记忆衰退的权利,破产的权利,得癌症的权利,挨饿的权利,失业的权利,违法的权利,朝不保夕的权利,痛苦和折磨的权利,和死的权利[27]!”
他们又一次陷入长足的沉默中。
“是的,我想要这些。”
“这些新时代永远没法给你——没法给任何一个属于你的阶级的人。”
“是的,我知道。”
“所以你拒绝这个时代,它再好你也不需要。”
“是的,我不需要那些……它也许是新的,也许是好的,可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的那些,你是没法拥有的。”
“……我知道。”张顺风艰难地回答,“但就算我不能拥有它……我至少还可以不忘记[28]。”
“如果我告诉你,你只要忘记这一切,就可以回到你以前的生活,过自己的日子,可以去工作,去牌馆,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而且忘记是非常简单的事,我现在就可以帮你做到——你也会拒绝。”
“我拒绝。”
“即使这不会有任何痛苦。”赫胥黎继续说,“而且你仍然有随心所欲的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东西,和现在一样。你只是根本不会想到不该想到的选项。”
“那不一样。”张顺风挑衅地说,“那不是随心所欲的自由,不是现在我有的东西。”
“即使你选择的是黑暗,你甚至没有蜡烛。”
“可黑暗不需要蜡烛——黑暗就是光明[29]。我想要的就是黑暗。”
赫胥黎沉默了,张顺风似乎终于劈开了那块阻塞在自己意识最深处的顽石,这块石头在黑暗里存在了太久,石缝中蜷缩着诸多见不得天日的、千奇百怪不可名状的扭曲的想法和念头,都随着这块石头一起被生生劈成碎片,暴露在阳光下;睽违已久的新鲜空气充盈着他的每一寸神经,奔涌的血液重新在体内欢畅地沸腾。是的,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这就是被文文和赫胥黎不断追问的答案。他终于明白了,他要的就是黑暗的权利。
“那好。”赫胥黎闭上眼,叹了一口气说,“每个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人都是这么选的。跟我来。”
张顺风抬腿跟着往前走。他并不害怕;他的身体轻飘飘的。
“这是你报名参加的金蔷薇2099年编号第1984场实验,请签字确认。”
张顺风躺在装修异常简约的手术室里,没有密密麻麻的导管和线缆,只有一台简单的手术床,胳膊上插着一根细到几乎看不见的针管,眼前被几个明晃晃的灯泡照的几乎睁不开眼,恍然间张顺风似乎以为自己只是参加了一次报酬两千块钱的常规实验。麻醉剂渐渐发挥效用,眼前的画面逐渐失去焦点。
“我会在那里见到她吗?”他问。
“你会在那里见到她的。”赫胥黎回答,“你们会在只有光明的地方相见[30]。”
张顺风没有闭上眼睛。他费力避开刺眼的强光,盯着头顶的天花板——那块巨大的、被阴影笼罩的幕布在他面前一点点裂开,露出蓝天的痕迹;那片蓝天慢慢地铺陈开来,镶嵌着炊烟似的云朵,那些白色的轻纱若即若离地聚拢又散开,跟着它们飘忽的身影,他似乎感觉到了风;那阵风裹挟而来的是时间的气息,里面夹杂着春天缤纷的花,夏天湿热的水汽,秋天的麦穗和冬天的雪。他动弹不得,急切地想亲眼看到每一点改变:周遭的光线是耀眼的金色,连他的身体都因此暖热起来。背后的床板在吱呀作响,云朵从天际向他延伸而来,像缕缕轻烟,笼罩着他。
张顺风全身没有一点力气,但他看到了这么丰盛的希望,觉得眼花缭乱。如果他能一直定睛看下去,他知道自己一定可以看到文文的。
文文还活着,他此刻无比地坚信。她在等他。
“其实分别也没有那么可怕
宇宙中的原子并不会湮灭
我们终究会在一起[31]”
第十七章:美丽新世界[32]
赫胥黎把手里的透明试管贴上标签,敲开了二楼试验室的门。
“你要的试验材料。”
试管递到对方手上的时候,赫胥黎忍不住补了一句,“他问到了你。”
“你怎么说的?”达尔文手上前一个试验还没有结束,她头也不回,眼睛牢牢盯着桌子上的培养皿。
“我说他会见到你的。”
“你又撒谎。”达尔文笑了,“你有个毛病,总是真诚地误导别人。”
“我是想他好受一点,虽然这其实也无关紧要。”
达尔文摇了摇头,“我的意见一直是,原封不动把基因直接复制是最好的。人为修改总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是不是?”
“毕竟你觉得自然是最伟大的魔术师。”
达尔文咧开嘴,露出两排珠圆玉润的整齐的牙齿,笑出悦耳的声音,“对大自然的产物我们只需要筛选,比起人为创造还是要容易太多了。你手里的试管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说完她伸出左手,比了个数字,“已经第多少次了?爷爷。同样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上次它还是中学生,就因为要追求死的权利直接跳湖了。你说这实验品扔了可惜,要拿来找出旧时代人类的遗患,折腾了几天几夜——现在看来,遗患还是没有根除嘛。”
赫胥黎耸耸肩,“要自由,要苦难,我也不知道这种想法是怎么来的。我不觉得现在的世界,还有能让这种想法滋生的温床。”
“要自由和苦难不是坏事,不知道想要什么才是。”达尔文说,“其实无论他说要去拯救魏师傅发动革命,还是要夹着尾巴度过一生,都是说得通的。正义感是这个世界上必要的,保护自己的本能也是。但在各种想法里游移不定,高不成低不就,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但他至少还是通过自己力量过来了,我觉得多半是因为你。”
“但他到最后也没想明白。吸引他的不是爱情,不过是软弱的人本能寻求依靠的惰性,他把这种感觉误认为了爱情。何况他不还是虚伪地打着真相的幌子么?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永远不知道满足——未经改造的人,都有这个毛病。”
达尔文看着赫胥黎手里轻飘飘的试管,“你还要再试一次吗?”
赫胥黎点头,“明天把他眼机的所有记录给我,我从头彻查,看看能不能找到症结,明年就要二十二世纪了,我们在世纪末完成人类进化的目标已经如此接近,总有这样的错误发生怎么能行?你觉得他没救了吗?”
“没救了,这套基因有一个根本的问题。这个个体最大的问题在于,什么都想做却什么都不做。感性和欲望额外的充沛,却没有基本的行动能力,只能原地打转。在同花馆的时候我想把他的内心想法逼问出来,得到的却是含糊其辞。人倒是不讨厌,但是全无用处。你到底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这套基因呢?”
“因为我很想找到这些人对于自由的执念的源泉,哪怕意味着苦难和黑暗,也要做出自己的选择。拒绝别人给他安排妥当的幸福生活,而飞蛾扑火一般用自身的意志投身地狱,这个执念到底是如何出现的?”
“你自己已经说了,这是飞蛾扑火,而飞蛾扑火本身就是大自然的错误。飞蛾本应依据太阳的位置定位,而基因却写成了‘朝着亮光飞行’,那么在自然界的光源不只有太阳之后,就会发生这样的错误。”达尔文斜了他一眼,“追求自由的人也一样,人类本应追求幸福,而在过去自由往往带来幸福,于是人类就进化出了追求自由的基因,这也是一种错误——和飞蛾扑火一样本末倒置。自然选择只有结果,没有原因,于是需要我们进行修正,所以我说它已经没救了。”
赫胥黎不知可否。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得先了解它,才能打败它。”达尔文话锋一转,“其实你自己也是知道的吧?”
“什么?”
“基因还不能解释人类一切行为的本质。我问你,为什么你和历史里的那个赫胥黎活成了不同的样子?他可没有搞出这抹杀了地球大部分人口的事情来。”
“这还用说?”赫胥黎说,“即使基因相同,因为环境的不同人也会有不同的想法呀。
“如果这次再试验失败的话,我倒有个建议。”达尔文弯着眼睛,“这个实验体这么顽强地保持着它的劣根性,基因改造没活过初中,达芬奇的文化艺术教育充其量让他买了辆飞车臭显摆,这次用重构器加上我的色诱逼他做了这么多思考,却还是死在了三十岁前。花了这么多功夫,你可得请我吃饭!不过,我想会有人对它感兴趣的。”
“你是说马克思对吧?”赫胥黎一语道破,“他的精神改造计划,还没找着实验对象吗?”
“不好找,因为你的作品大多数没有精神。所以这个试验品,他才格外感兴趣。看在他让儿子做了回施工工人、不辞辛苦把试验品给你引过来的份上——你什么时候如果放弃了,就给他吧。”
“达芬奇还帮我做了回出租车司机AI呢,看来我得请你们所有人吃饭。”赫胥黎不屑地摇摇头,“马克思这家伙,不愿意相信实体,总以为拖离肉体之外的‘信仰’可以做人类的主宰。你说说,居然觉得基因的力量不如上帝的,不愧是大哲学家。不过你到底是站在谁那边的?”
“我谁那边也不站。”达尔文一挑眉毛,“要是我的话,这条基因就该在垃圾桶里。”
“没有毅力、轻言放弃怎么行?你这样可是永远做不了领袖的。”赫胥黎把试管插在桌上的试管架上,转身出了门,“分析结果明天发我。”
“爷爷。”赫胥黎前脚迈出门口的时候,身后响起银铃般的声音。
“什么事?”
他回头,迎上姑娘澄澈的、琥珀色的一双眼睛。他恍然想起当年大瘟疫尾声之时,他为了配得上还只是一颗造血干细胞、却让自己借用的这副基因顶礼膜拜的、名叫“达尔文”的生命,特地在基因库里翻出了所有记录在案的绝世美人的那些片段,给了她这双眼睛。
基因和试管培育不出亲情,这便是自己能给她的全部了。
“泛滥的同情是被科学所禁止的。”
赫胥黎不再看那含笑的目光,转身关上了门。
尾声
对面的年轻人两根手指用力捻着仅剩的两块深紫色筹码,眼睛死死盯着牌桌。牌馆的空气都因为人头攒动而搅得浑浊不堪,然而顺着污染成胶质的空气里凝成一束的灯光,陀思妥耶夫斯基仍然看得出,那个人额头上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的嘴角扬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的微笑。
“两千。”他挑衅地看着对方,“跟不跟?”
他知道,这年轻人一定会跟。
口袋里的重构器已经变得温热,是时候把它交出去了。
“跟!”
筹码哗啷啷砸在桌子上,转了几个圈,倒了下来,在满是划痕的铸铁桌面晃悠悠颤着身子。 真是个令人烦躁不安的月份,陀思妥耶夫斯基心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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